他只想保全联邦，解放奴隶只是顺便的事

近年来美国政治风云变幻，今年年初边境出现非法移民危机，得克萨斯州跟白宫正面抗衡，州长阿博特宣称，得克萨斯州的自卫权高于任何联邦法律。

南北战争对美国的政治生态有着深层影响，州权和联邦的抗衡，黑白紧张的关系（特朗普总统任期最后一年的“Black Lives Matter”黑人命也重要运动），南方成为保守主义的堡垒，或多或少是那场战争的后遗症。

长期以来，至少在特朗普上台之前，国内互联网的主流论调是“美国内战是兄弟阋墙”，罗伯特·李绅士风度，胜利者格兰特将军宽宏大量，政治家如何宽容、和解，兄弟相逢一笑泯恩仇。埃里克·方纳的《重建：美利坚未完成的革命1863-1877》则还原了真实的景象，南北双方各执己见，博弈更加白热化。

“重建”是个专有名词，从1867年改造南方各州开始（方纳的看法略有不同，把1863年林肯发布《解放宣言》算为重建的时间起点），到1877年结束，联邦致力提高黑人的福利和文化水平。

撰文｜柳展雄

《重建：美利坚未完成的革命1863-1877》，[美]埃里克·方纳著，王希译，商务印书馆，2024年4月。

南方的土客之争

南北战争结束后，成千上万的北部白人，怀抱梦想南下，试图建立一个种族和谐、欣欣向荣的“新南方（The New South ）”，结果却陷入了土客之争。

这群北方侨民有的是商人，预测战后的南部蕴藏无限商机，准备施展抱负。更多的北方侨民，怀有救世的热情，积极从事医疗、教育事业，对非洲裔美国人扶贫。依靠共和党的大力扶植，侨民们积极参政，争抢议会席位。胜选的国会议员中，将近三分之二的人有着律师、医生、工程师等体面的职业，放眼整个美国政界，这些北方南下侨民都位列素质最高的人群。

但是，侨民的到来引起了南方本地联邦主义者的警惕。内战期间，并非所有的南方人都支持分裂，有部分人拥护国家统一。林肯的继任者安德鲁·约翰逊是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约翰逊年轻时给裁缝当学徒，和鞋匠的女儿结婚，靠着勤奋经营农场，逐步进入政坛。

南北战争爆发后，约翰逊是蓄奴各州里唯一一个留在联邦，没有加入南部同盟国的议员，因此对于共和党当局极具统战价值，林肯始终以全国的领袖自居，他不仅是北方人的总统，更是全体美国人的总统。1864年林肯竞选连任，特意挑他作为搭档。

作为个体户起家，一步步走向成功的贫寒子弟，安德鲁·约翰逊厌恶那些天生有钱有势的种植园主，他代表了南方贫苦山区地带的低收入群体，这类人跟庄园主没有多少共同利益，既他们不参与废奴运动，也没有意愿维护庄园主的政权。为同盟国流血战斗过的白人，称呼约翰逊这类趋炎附势、投靠林肯的南方人为“软蛋孬种”（Scallowag，原本是苏格兰的小岛，以出产劣种牛马而闻名）。

纪录片《美国内战》（The Civil War，1990）画面。

而“Scallowag”又嫉恨北方南下侨民，他们觉得自己的家乡让一群外人主宰了，给对方起了个“毛毡提包客”的绰号。这个词从“毡制旅行包”(carpetbag)演变而来，北方人拎着大包小包，携带行李物品，一下火车站就占据了南方政商界的要津，“重建”期间30%的政府公职由侨民担当。本地人用“毛毡提包客”来称呼，有讥讽的意味。

一位北卡罗来纳州的当地人抱怨道：“我们的公职人员几乎全部由提包客组成，我们南部人民中有功劳的人和一流的政治家被排斥在外。”北方侨民又指责南方的联邦主义白人有种族思想残余，对黑人运动态度消极。

“良知辉格党”的由来

这些侨民通常来自于对废奴主义最执着的群体。

早在南北战争前，反对奴隶制的人分为三个层次：最外围的一层，也是最广泛的一层，不主动干涉南方的奴隶制，也不许把奴隶制向外扩张，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南部联邦主义者和不少北方白人位于这一层；第二层，积极参与废除奴隶制，与南方的种植园集团积极斗争，但保留了种族歧视的刻板印象，认为白人是高等民族，黑人生来愚昧低劣；第三层，也是核心层，大爱无疆，众生平等。

埃里克·方纳曾参与的纪录片《Tremé郊区：新奥尔良黑人不为人知的故事》（Faubourg Tremé: The Untold Story of Black New Orleans，2008）海报。

南北战争和“重建”的历程，就是最核心层的废奴主义者上位，逐渐主导局势的历程。他们的领袖为议员查尔斯·萨姆纳，撒迪厄斯·史蒂文斯，赋予非洲裔美国人选举权法案等都是他们俩牵头的。撒迪厄斯为废奴事业奉献了一辈子，甚至死后，葬在黑人公墓，墓志铭写的是他解放奴隶的贡献。

而林肯的立场反倒倾向于保守稳健，内战后期，根据总统的指示，被北军占领的南方各州，每一个州里面只要有10%的白人愿意宣誓效忠联邦，就能恢复常态。到1865年的秋天，除了得克萨斯州外，南部同盟国前成员各州都转为文官政府。

《烈火中的考验：亚伯拉罕·林肯与美国奴隶制》，[美]埃里克·方纳著，于留振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3月。

撒迪厄斯·史蒂文斯对这个比例不满，他认为必须超过半数的选民进行宣誓效忠。在之前的战争阶段，史蒂文斯还极力主张焦土战术，让所有南方人见识到痛苦，对叛贼不要心慈手软。

萨姆纳和史蒂文斯，源自于政坛上一支名为“良知辉格党”(conscience Whigs)的派系。辉格党诞生于跟Andrew King(即安德鲁·杰克逊总统，政敌认为他独断专行，过度扩张行政权，称呼他为“国王安德鲁一世”)的斗争。

简单概括下南北战争前的两党格局，辉格党是工商业集团的党，城市化的党，呼吁产业扶植，建立金融中心，以高关税保护本国制造业；民主党继承了杰斐逊的农业共和主义，无心工业化，也因此不赞成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向农场主和手工业者倾斜。

辉格党人的气质更偏精英主义，大学和科学俱乐部通常在辉格党手里，文学圈的高雅的杂志季刊也属于辉格党。一个辉格党人士在外界的形象：文质彬彬，受教育程度较高，在内政上，站队女性权利，教育普及等改良理念，在外交上对印第安人，墨西哥友好。

纪录片《美国内战》（The Civil War，1990）画面。

在种族关系上，尽管辉格党官方上没有谴责过奴隶制，但社会上最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几乎都在辉格党里面，在民主党里面却找不出多少道德上同情黑奴的群体，后者存在普遍的白人优越论。民主党还在州权方面更坚定，而辉格党一向赞成中央集权，对南部的州权意识嗤之以鼻。

但是，辉格党跟南方奴隶主并非老死不相往来，工商业集团有大批人跟棉花经济绑定。

南方庄园的经营，是北方银行家发放贷款融资的；南方的棉花收获之后，也是北方纺织厂加工成产品的；甚至南方棉花地的奴隶，也是北方船厂造的贩奴船运来的，南方没有雄厚的制造业，造不出船。殖民地时期，北方航海业起步后，很快制造出北美大陆第一艘大型贩奴船，加入到原本欧洲人把持的贸易，这艘船的名字很讽刺，叫“希望号”。

棉花经济盘活了产业链下游一大堆生意，相关从业群体被称为棉花辉格党(cotton Whigs)。相对应的，有良知辉格党，后一个派系认为奴隶制不道德，对南部庄园主更加强硬。

1848年辉格党全国代表大会，推路易斯安那州的奴隶主扎卡里·泰勒为总统候选人，入主白宫。良知辉格党的派系领袖查尔斯·萨姆纳，大为震惊，指责此举为“鞭子老爷（指南方腹地用皮鞭抽黑奴的庄园主）”和“织布机老爷（指北方的纺织工厂老板）”的罪恶联盟。

电影《葛底斯堡》（Gettysburg，1993）剧照。

他不能容忍权宜之计，为选举胜利而丧失原则。萨姆纳带着一批人马自立门户，经过一系列重组，1850年代终于产生了一个对抗南方奴隶主集团的党，共和党正是以良知辉格党为主体跟各小党改组后的产物。

内战时期，对南部同盟国作战意志最坚定的是前良知辉格党人（共和党内的保守分子曾求和）；“重建”时期，国会里为黑人权益最积极的是前良知辉格党人；“毛毡提包客”大部分是前良知辉格党人。

把总统弹劾下去

值得指出的是，在1848年大选，林肯服从党派纪律，支持奴隶主扎卡里·泰勒竞选总统。林肯的性格一向稳妥谨慎、以大局为重，打墨西哥战争的时候，他本人持反战立场，但最后还是服从辉格党高层的开战决议。

林肯这种作风，在1862年7月跟报纸编辑霍勒斯·格里利的回信，得到充分体现，“如果不解放任何奴隶就可以做到(挽救联邦)，我就努力做到；如果解放奴隶才能做到，我亦将努力做到。”

电影《林肯》（Lincoln，2012）剧照。

在这种模棱两可的风格下，他颁布《解放宣言》，削弱南方蓄奴势力，他也提出战后最宽大的条件，尽快恢复和平建设。在撒迪厄斯·史蒂文斯等强硬派看来，林肯的“重建”对南方叛贼妥协让步太多了。

共和党内部甚至有人想另立新总统，林肯的遇刺，客观是件幸事，否则总统和国会的关系只会更紧张。

林肯死后，根据程序，副总统安德鲁·约翰逊自动继任。约翰逊主导的“总统重建（1865-1867年）”本质是两边搞平衡，共和党掌控的国会提出《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以保证非洲裔美国人的公民权，总统劝告南部各州批准，平息对手的怒火。另一边，安德鲁·约翰逊又帮南方，杯葛种植园土地再分配等相对次要的议题。

共和党对约翰逊感到不满，从杰克逊时代起，限制行政权的理念刻入了辉格党DNA，遗传给了共和党。南北战争期间，林肯的很多政策其实跟国会配合，他很少用自己的总统令。这么做，有个天然优势，南部脱离后，华盛顿的国会里一下子缺了大批议员，共和党自动升格为最大党了。

战争期间政斗曾有起伏，一度让民主党人赶上，但最终共和党挟战胜者之威，在选举获得碾压性优势。1867年3月开幕的国会，众议院有共和党人143名，民主党49人；参议院有共和党42名，民主党11人。

约翰逊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届国会，双方争执到后面，国会启动了弹劾程序，这是美国独立以来，第一次有人使用弹劾来对付最高行政首脑。这场斗争以约翰逊主动认输而告终，此后半个世纪，白宫里都是弱势总统。

下一次，国会跟总统剑拔弩张，进入弹劾程序，要等到一百年后的尼克松“水门事件”。

约翰逊被弹劾后，新南方进入了“国会重建”阶段，因此大部分学者把“重建”从1867年开始算起。共和党强硬派对几乎推倒了前两任总统的缓和政策，两万人的联邦占领军，辅以黑人民兵，对南部进行军事管制，解散了当地的文官政府，重新选出新政府。

有了武力撑腰，办事顺畅多了。国会制定三条宪法修正案，六条强制法案，宪法第十三、十四、十五条修正案，赋予全国奴隶完全的公民权、财产权利。

民主党怎么夺回南方的

在这种天时地利下，“重建”居然失败，这不是南方白人至上主义根深蒂固所能简单解释的。共和党没能处理好土客之争，北方的南下侨民和当地的联邦主义白人互相攻讦，亚拉巴马州的本地共和党领袖抱怨：“一个在本地生长的忠于联邦的美国人在将来能够做些什么、期待些什么、或指望些什么呢？提包客已经得到了所有的东西——政府职位、大学、中学都被他们占据了！”

进入“国会重建”后，又浮出了第三支势力。黑人靠着林肯的党派，获得了解放，南部产生了十四个黑人众议员，两个黑人参议员，多个副州长、州务卿和州财政部长。

三K党极右翼组织开始武装活动，南下侨民又以暴制暴，每一次重大选举几乎都演变成打砸抢和舞弊。在这种情况下，华盛顿当局的最佳解决办法是，停止民主活动，实行协商式政治。

后来的伊拉克战争中，华盛顿当局推翻萨达姆政权，进行战后建设，就采用这种办法。伊拉克共有什叶派、逊尼派和库尔德人三个群体，在美国的斡旋下，总统通常由库尔德人里推出一位代表，总理从什叶派中推出，议长从逊尼派中推出，各方协商分配权力，把局面稳定下来。

内战结束后，联邦政府主导的“重建”本可以这么做，对北方的南下侨民、联邦主义白人与精英阶层黑人，三方协商。但美国的选举文化太深厚了，冻结选举，有违宪政精神。

这样狡猾的民主党就有了可乘之机，开始了政治反攻。他们利用选举机会，频频出招，面对南方的草根穷人，添油加醋把共和党描绘成“黑人的党”，进行动摇。“软蛋孬种Scallowag”逐渐放弃联邦主义立场，归顺到民主党麾下。

电影《众神与将军》（Gods and Generals，2003）剧照。

面对南部的高收入群体，很多民主党基层组织进行调整，降低了激进反财阀的调子，自称是“保守的”或“民主与保守的（多么别捏怪异的形容词）”组织，吸引南部残存的辉格党人。林肯生前规划的路线，其实能克制南方民主党，内战阶段，他一再笼络南方辉格党人。

辉格党是富人的党，也意味着，南方的城区，铁路运河交通要道，还有商品粮化的农业区，对这个党有好感，南北战争前的四五十年代，这些区域属于南部辉格党的票仓。

1860年总统大选，也就是林肯胜选的那次，民主党分为统一派和脱离派（如若不能入主白宫，干脆脱离联邦），分别推出两个总统候选人。在18个南部大城市（标准为居民人口超过1万），民主党脱离派候选人只赢了2个。

战争期间，南部同盟国的反战派舆论阵地，也位于大城市。城市的工商业精英远离棉花蓄奴制势力巩固的乡村。

林肯对“重建”的谨慎，也有这一层深远的考量，尽可能团结大多数人。林肯死后，一些北部政治家拿起辉格党一贯的产业政策，用联邦政府的补贴，来修缮被毁于战火的密西西比河各个码头，扩大铁路修建，意图巩固南部工商业集团的民心。

霍勒斯·格里利等一些前北方辉格党人，呼吁缓和，因为对南部的军管只会刺激出对方的逆反心理。1871年春天，他在巡回演说中，把这个信息带给了民众，极力促使南方温和派势力增长。格里利可是铁杆废奴主义者，之前跟奴隶制斗争了十几年。

但，此时的联邦高层控制在撒迪厄斯·史蒂文斯等强硬派手里，他们果敢有余，政治智慧不足。共和党用战斗获得的胜利果实，在选举中丢失，一个州一个州输掉政权。

弗吉尼亚州在1869年，成为第一个回到民主党手里的州，北卡罗来纳州和亚拉巴马州是1870年，佐治亚州是1871年。到“重建”结束前夜，仅南卡罗来纳和路易斯安那两州还在共和党手里。1877年联邦完全撤军，前南部同盟国成员的十一个州，全部回到民主党手里。

毋庸置疑，为黑人谋权利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也正因此，难度级别非常高。如果1860年，总统不是林肯这样稳重的人，共和党甚至不一定能打赢南北战争，北军曾多次战场失利，幸而林肯纵横捭阖，争取中间派，他巩固政坛局面，让前线将士无忧。

这不禁令人联想对比，中国古代张居正这样的改革家。推动利国利民的改革，不仅需要坚定的意志，老练的马基雅维利主义手腕也不可缺少，只是古往今来，林肯、张居正之类，怀有理想抱负又深通治国之术的俊才，少之又少。

撰文/柳展雄

编辑/李夏恩 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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