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靠郑州富士康？苹果手机产能中印摇摆真相｜《财经》独家

文｜顾翎羽 柳书琪　编辑｜谢丽容   2024年08月19日 19:13   本文5417字，约8分钟

2024年，苹果预计全年生产2.3亿台手机，其中约1.95亿台在中国生产，占比约84.8%，中国仍然是苹果手机的主要组装地。印度约生产3000万台，占比13%，剩余约2%在巴西生产

郑州富士康厂区，上下班时间富士康门口熙熙攘攘全是上下班的工人。图/IC

近日，有媒体报道称“苹果最新款手机核心订单正在从印度回流，郑州富士康正在大规模招工”。数位接近富士康人士向《财经》表示，郑州富士康确实已经进入新款iPhone 16系列的生产高峰阶段，和外界传言大规模招聘不同的是，招聘并无太大差异，仅略有增加。

一位接近富士康人士强调，这些新增的订单并非源自印度工厂的回流，而是因为苹果公司提高了对iPhone 16系列出货量的预期，总订单数增加了，导致郑州工厂的订单量相应增加。

苹果近年来一直在推动供应链的多元化，富士康在印度的工厂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人们普遍认为，富士康郑州的iPhone订单正在被印度工厂分流。

但是，《财经》获得的数据显示，富士康印度工厂的建设进度并不如预期，产能方面，目前仅为郑州工厂的五分之一左右；良率方面，远低于郑州工厂的98%以上。此外，印度工厂还面临着基础设施不足、生产线不成熟、卫生条件差以及高温缺电等问题。

《财经》还独家获悉，印度自今年来暂时没有新增iPhone产能，近期产能甚至有轻微下滑。这主要是受到良率和产业配套设施限制影响。富士康拥有全印度75%-80%iPhone的产能。除富士康外，苹果在印度的代工厂还有和硕、纬创等。此前预测2024年三季度，印度iPhone产能约730万台，而现在下调至680万-700万台左右。不过，从长远来看，印度的产能规划和生产能力均在提高。

根据我们所获得的数字，2024年，苹果预计全年生产2.3亿台手机，其中约1.95亿台在中国生产，占比约84.8%，中国仍然是苹果手机的主要组装地。印度约生产3000万台，占比13%，剩余约2%在巴西生产。

此前，行业预计印度2024年将承担20%-25%苹果订单，2025年将增加至25%。也就是说，从目前的态势来看，苹果手机组装订单转移至印度的进程短期停滞，中国仍然是苹果手机组装的核心产地，但多个信息显示，印度正在加快追赶步伐，长期来看，苹果组装生意从中国向印度转移趋势不变。

郑州富士康目前无可替代

富士康在郑州工厂主要位于河南省郑州市东南郊的航空港区，占地面积达560万平方米，巅峰期人数超过35万人。作为全球最大的iPhone组装工厂，大多数iPhone Pro和Pro Max系列高端机型都在此组装生产。

接近富士康人士向我们表示，苹果高端机型的产地选择是工厂实力的体现，他强调，目前“其他工厂达不到郑州富士康的生产制造能力”。

iPhone生产遵循严格时间表。苹果会在9月发布新机，工厂在9月中旬正式出货。通常来说，富士康工厂产能会在每年5月-6月开始爬坡，7月-8月开始进入量产阶段。因此，每年暑期都是郑州富士康大规模招聘季，网上流传中介称两周进厂5万人，属正常现象。今年工资与往年相比也并未有特殊之处。有工人表示，网传工资提升不排除有中介炒作的嫌疑，还是要理性看待实际到手工资。另有中介表示，及至生产旺季过后，工资将会下调。

《财经》获得的信息显示，每年8月至10月是富士康招工旺季，去年旺季富士康小时工工价最高在28元左右，今年目前工价也在25元左右。

网传郑州富士康招聘工资。图/“郑州富工联招聘”公众号

富士康是苹果最重要的代工厂。根据第三方机构Visual Capitalist援引TrendForce汇编的数据，2023年发布的iPhone 15系列70%由富士康负责生产，25%由立讯精密代工。其余5%则由印度塔塔公司承担。iPhone 15 Pro高端系列，富士康和和硕分别占据了70%和30%产能。在顶级机型iPhone 15 Pro Max上，富士康和立讯精密分别占据了70%和30%产能。

对于富士康集团来说，代工iPhone是一笔好生意，但富士康目前正面临两重困境。

首先是供应链转移的压力，这也是所有果链企业的共同压力。这一趋势在2020年之前就已出现。疫情对全球供应链造成了冲击，加速了苹果零部件生产和组装在全球平衡的步伐，更深层次的动因在于中美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的加剧，增加了苹果对供应链稳定性的担忧，促使其采取行动，要求供应商寻找替代中国工厂的选项。

富士康的特殊性在于，其所负责的代工产品包括了苹果价值最高，也是组装生产要求最高、难度最大的iPhone高端机型。前述受访富士康人士告诉我们，iPhone生产向印度转移自2017年就已经开始，但是由于产能配套不完善、工人经验欠缺，良率迟迟不够理想。尤其目前的高端机型生产，富士康暂时无法找到任何其他国家来替代中国供应链。

第二重压力来源于富士康同时面临其他果链企业的代工竞争。立讯精密是iPhone手机生产的第二大厂商。早期其通过 PC 连接器、手机充电线等零部进入苹果产业链，从2021年首次代工 iPhone 13开始，在果链中的重要性逐步提升，目前与苹果在iPhone、Apple Watch、AirPods、Apple Vision Pro四大产品线展开合作。2023年底，立讯精密董事长王来春接受采访时表示，立讯精密为苹果生产三款iPhone 15，该业务在过去一年翻倍。

接近富士康人士向我们表示，富士康一直占据苹果代工价值链最高的部分如Pro Max机型的生产，但立讯精密带来的竞争威胁越来越大。一个引起富士康高度警惕的信号是，近年来在高端机型的NPI部分（新产品导入，即苹果新品量产前最重要的试产阶段）出现了向立讯转移的趋势。

一位富士康中层对《财经》说，今年立讯精密在iPhone 16 Pro Max上首次超过富士康，成为第一大供应商，拿下了苹果最高端、利润最丰厚的机型订单。这种变化促使富士康增加对中国工厂的重视以应对与立讯精密等厂商的竞争。

同时，行业里有多轮消息称，由于看好迭代力度相对较大的iPhone 16系列，苹果公司上调了对iPhone新品的出货预期。摩根士丹利分析师埃里克·伍德林表示，Apple Intelligence有潜力推动破纪录数量的设备升级，未来两年iPhone出货量可能接近5亿台，高于此前破纪录的2021年-2022年周期。

也就是说，由于富士康所承接的iPhone16订单在近期增加，且在印度工厂产能和良率都无法跟上的情况下，郑州富士康工厂的重要性重新被凸显。

为了不把增长完全押注在苹果组装生意上，富士康近年来一直在试图增强自己的多元化能力，分散单一业务风险。2019年，富士康提出3+3战略，这一战略包含三大新兴产业电动车、数字健康和机器人，以及三项新技术领域人工智能、半导体和新世代移动通信。

为了推进新战略落地，富士康集团近年来多有部署。近期一个重要变化是，富士康增加了在河南的投资。2024年7月，富士康宣布在郑州投资10亿元人民币建设新事业总部大楼，该项目一期选址位于郑东新区，建筑面积约700公亩，主要建设包括总部管理中心、研发中心等七大中心，旨在为富士康实施3+3战略提供产业资源、技术力等相关支持。此外，富士康还计划在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重点布局新能源汽车试制中心、固态电池等项目。

更早之前，富士康另外两个在郑州的战略动作包括一是2023年4月，富士康新事业总部在郑州揭牌。二是2024年1月，河南富士康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公司成立，进一步聚焦新能源汽车产业。

前述接近富士康人士向我们评价，这些动作显示了富士康对河南的重视，对中国市场的依赖。目前，iPhone代工业务和中国工厂仍旧是富士康的基本盘。不过，他也表示，如电动车和机器人等新业务目前还没有明确大客户，能够给郑州带来的经济效益仍需要实践检验。

因此，无论是近期富士康招工还是增加在郑州的投资，原因都不是iPhone订单回流，更不意味着苹果供应链向外转移的趋势停下来了。

印度仍在快速追赶

苹果供应链向外转移的步伐近年来从未停止，且影响已经显现。郑州富士康是全球最大的iPhone生产工厂和出口基地。在产业链外迁和苹果销量不振的双重影响下，根据郑州海关数据，今年1月-6月河南出口手机1395.1万台，同比下降47.4%。

在亚洲，越南和印度是苹果分散供应链风险的主要目的地。国内相关果链企业，包括比亚迪、立讯精密、蓝思科技和歌尔股份等，均早已开始在越南布局建厂。一位近期考察过越南的世界500强美企供应链负责人告诉我们，越南当地消费电子新设产线的建设正如火如荼。

根据今年4月苹果官方数据，从2019年开始算起，苹果公司通过供应链伙伴在越南的累计投资超过400万亿越南盾，也就是超过1120亿元人民币。

今年4月，苹果库克到访越南，与此同时，苹果宣布将增加越南供应链的投资。图/库克社交媒体动态截图

目前，苹果供应商在越南产线涵盖了iPad、无线耳机、智能手表以及HomePods等产品。不过，越南暂时未承接iPhone订单，iPhone的生产转移主要流向印度。

印度作为人口大国，拥有充足劳动力和广阔的消费市场。苹果自2017年起在印度设立了iPhone SE（相对低端的苹果产品系列）的生产线。随后，该公司不断扩展其在印度的制造业务，iPhone 13到iPhone 15都在印度生产，iPhone 15系列机型从发布之时就在印度开始生产并进行销售。

前述接近富士康人士称，去年印度在iPhone产能中约为12%。手机行业分析师郭明錤在2023年11月发布的一份报告预测，到2024年iPhone产能中印度占比将增加到20%-25%。同期富士康在郑州的生产规模预计将减少约35%-45%，在太原的生产规模预计将减少约75%-85%。

摩根大通去年曾预计，到2025年时印度将生产25%的iPhone。以目前进度来看，苹果组装订单从中国转移到印度的节奏并未按照预期进行，要实现这一目标并不容易。

IDC全球专业代工与显示产业研究团队资深研究经理高鸿翔强调，中国制造物美价廉，苹果的最佳选择还是中国。只是在地缘政治夹缝之中，苹果不得不在全球分散产能、降低风险，这一策略短期内不会改变。

由于在印度大部分零部件还需要从中国进口，总体生产成本较高，对富士康等苹果代工厂而言，扩大在印度的订单量也不划算。

前述富士康中层透露，印度富士康工厂今年一大变化是由全流程组装变为半成品组装，至少六成工序都在中国完成，剩余不到四成在印度。他认为这是许多供应商的矛盾心理，既要在海外备份产能，又忧虑当地生产的成本、效率。

根据今年4月苹果发布的2023会计年度供应链名单（Apple Supplier List），在工厂分布上，中国大陆工厂为155座，位居第一；第二位是中国台湾省工厂49座，第三是日本41座；东南亚国家方面，越南32座，泰国和新加坡各23座，马来西亚18座，菲律宾16座；此外，美国和印度分别为25座和13座。也就是说，中国供应链在短期内没有被替代可能，东亚地区仍旧在苹果供应链工厂中占据最重要地位。

值得关注的是印度的增长潜力。印度人口众多，已成为苹果增长最快的关键市场。国际数据公司IDC数据显示，2024年二季度印度800美元以上的超高端市场出货量同比增长22%，仅次于100美元-200美元大众级市场的增速，在总体智能手机市场份额中的占比达7%。而苹果在这一细分市场中占据了83%的份额。

根据2023年10月苹果官方披露的信息显示，2023财年，苹果印度业务营收近5000亿卢比，同比增长48%，净利润为222.9亿卢比，同比增长76%，这是该公司在印度过去5年里净利润增长最快的一次。

媒体援引印度政府消息人士称，苹果计划在未来4年-5年内将其在印度的生产规模扩大5倍以上，达到400亿美元左右。

富士康目前在印度拥有约4.8万名员工。《财经》从一位富士康印度园区的人士处独家获悉，富士康在印度主要负责生产iPhone的金奈（Chennai）园区，2022年仅有3条产线，2023年扩充至6条，今年的规划是扩建至8条，每条产线日产能约1.2万台，低于郑州。郑州富士康的iPhone产线约38条，约是金奈数量的5倍。

此外，富士康在班加罗尔购置了约300英亩（约121万平方米）土地，用于建造iPhone组装厂，规划产线数量18条，该工厂预计今年内投产。但据《财经》了解，建设进度不及预期。

除了产能，印度的生产水平也在提升之中。为了让印度厂区快速运转，富士康从郑州、深圳、台湾地区等地调派100多位各部门负责人到印度，培训当地人，几乎从零开始帮忙建造工厂，从厂区的规划布局、水电网的铺设、材料的运输、设备的组装、测试和维修、人员的招募和培训等。

一个重要变化是印度NPI（新产品导入）的能力。NPI是苹果新品量产前最重要的试产阶段，需要代工厂准备好一切物料，测试生产、验证、及时调整。由于需要所有供应商协同配合，NPI对所在地的供应链生态丰富度有较高的要求。

2023年以前，印度生产的苹果新品，生产时间都晚于发布时间，也就是苹果前期在中国完成NPI后，再将生产能力转移至印度。但近年来，中国与印度的量产时间差逐步缩短，印度正在逐步具备自主NPI的能力。在iPhone15的生产计划中，印度已与中国分头NPI，在新品发布前启动生产。

8月17日，富士康董事长刘扬伟访问印度时表示，富士康已经在印度投资 100 亿美元，明年将会加大投资，“我感到印度正在崛起。富士康希望成为其中一部分，我们将与印度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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