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过平常生活的海拔上,望远逸怀,与友相聚,何其畅快。在福州乌石山,就有欢宴不散。乌石山即乌山,福州“三山”之一。这里留下了诸多的摩崖石刻,记录下了许多次的聚会。千百年来,陶陶然、醺醺然的场景深深地嵌进石头,散发兴味,也增添了这座古城历史文化底蕴的风采。
北宋熙宁四年(1071年)正月初一,天寒地冻,但福州太守程师孟兴致很高,与属僚张徽、名士陈襄进得山来,去看湛俞。湛俞也算奇人,五十岁弃官归隐,隐居在乌石山宿猿洞,而且三诏不起,很是硬气。程师孟颇为欣赏,经常拜访他。
这天很特殊,是元旦,又是太守的寿辰,所以聚会上了酒。程师孟赋诗道:“难得同时传寿斝,合将新句勒诗屏。”意思是祝寿的酒杯在新年的第一天传递,我们的新诗唱和将被勒刻在石屏之上。果然,近千年后的我们,在摩崖石刻上看到了他们当时的聚会。湛俞有些迷醉了,诗中说,天冷酒凉,但不妨碍酣饮,酒沫留在唇上;喝得眼神迷离,看到树上的春桃仿佛一点点变红了(“冻酒点唇浮白蚁,秾桃迷眼落红星”)。他们聚会的地点在哪里?张徽说在宿猿洞外的一个亭子里(“入山休顾晓猿惊,寿酒交持石外亭”)。
道山亭就是程师孟修建的,只是那时候亭名还没有确定。程太守到福州的第一年就建了它,对它颇有感情,离开福州几年后,还请曾巩写下《道山亭记》。从而此亭闻名遐迩。
到道山亭相聚,似乎成为当时的一种风尚。南宋淳祐十年(1250年),福州另一位太守赵希瀞也在此开宴与友人同聚。那年九月,赵太守和属僚莆田赵时愿、林丛等人监督浚河之役——疏通福州城外河。《闽中金石略》云:“前帅陈垲既浚内河,希瀞复浚外河,修于倍焉,题名所言即此事也。”称之为“役”,必是艰难任务。所以,这次浚河“八百三十丈”,十天顺利完工,太守很高兴。他召集属僚莅观,“是日风高气清,太守宴而众宾欢”,在道山亭摆席庆祝。
南宋宝庆元年(1225年),高名世、王益祥、郑昌之等8位老者在乌石山从神光寺出来后,就去了道山亭。他们“叙坐以齿,杯行不强酒,从容赋诗”。原来这些人是甲辰同榜的进士,距当时已经过去42年了,再次相逢已经白首,怎不令人心生感慨?“寻四十二年之盟,侈白首相逢之盛。”这样的相聚,让人感叹的是岁月的温情与炽烈。
人生聚散时无常,此刻的道山亭若有知,应该会记起此前也有一场同榜进士的宴会。南宋嘉定五年(1212年)正月初五日,沈如愚、黄静夫、曾准等11人在此“举酒相属,从容欢洽”。他们中有人在福州为官,也有来自浙江金华、福建邵武等地。22年前,他们一同中举,早就想聚一聚了,重温那美好的时刻,但在只有半壁江山的南宋时期,“岁月飘忽如许,各天一涯,无繇合并”,总是无法相遇。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共饮一杯,聊解心怀。
情谊总是令人感怀,这些同榜进士的欢会,是隔着岁月河流的感喟,而那些此时此刻的珍重彼此,同样打动人心。南宋绍兴壬子(1132年)仲秋,程晋道、徐持志、侯仲勉、刘仲高等4位好友同登乌石山,遍游诸刹,贪游“三十三奇”,未暇留字;等到晋道要回外地了,他们赶紧再次约来道山亭。这日,天气澄爽,他们置酒高会,以极登览之胜;转而又惆怅了,感叹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友聚之乐殊为难得,所以他们才对这次的别离非常看重,要将之石刻下来(“怅念艰虞以来,盍簪之乐,曾不易得,盖重于此作别云”)。
在石刻上看见“总统”二字可别惊讶,此“总统”乃是元代在各地设置的僧官名称,总摄一地释教。元大德二年(1298年)立秋日,来自济南的赵文昌同雪岩“总统”在道山亭饮酒,喝得高兴了,“时与高人醉踏歌”,还一起边歌边舞。
乌石山聚会的好地方,除了道山亭,另一处就是山顶——邻霄台。
大明万历二十有九载(1601年)重阳日,同在福建做官的吴继臣、杨寅贤、徐淳友等11人登上邻霄台,度过了美好的一天。山巅视野很好,他们目不暇接,欣然会心,只见福州城千山万壑,迭翠欲流,远处在云霞掩映下,帆艇在闽江口驶过……(“斯时也,气佳景清,见群山迭翠,万壑争流,风帆烟艇,云霞掩映,真使人应接不暇,咸忻然会心”)。高兴之余,他们聚后皆睡石上,悠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浮大白而憩石上,恍不知其在人境也”)。当暮霭苍茫四起,他们醒来,叹咏着,荷月而归。回来后就命工人镌石以纪这天乐游。
乌石山摩崖题刻从唐至清代有一两百段,内容丰富。说到友人同聚,最为打动我的,还得是在山顶的石天有一段记录:“大明嘉靖三十七年戊午季冬十二月十又五日,监察御史缙云樊献科,邀吏科左给事中宛丰郭汝霖来饮。越三十九年庚申孟春正月初五日,汝霖又邀献科来饮。时汝霖以航海待渡,献科按闽历四载,冬将别去,山川不改,光景如梭,献科因舒啸记之。”
樊献科与郭汝霖为什么要互请共饮?郭汝霖要航海到哪里?樊献科冬天为何要别去?为什么献科要在山顶放声歌啸记下此事?
郭汝霖是明朝外交节使。据载,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三月,48岁的郭汝霖被任命为册封琉球正使。当年九月到闽,即着手建造封舟,准备渡海。但直到四十年(1561年)五月方才成行,十一月初回到福州。郭汝霖准备渡海事宜时,樊献科正在巡按福建监察御史任上。他不畏权贵,清正为民,当时倭寇频犯边境,力主开门御敌,有“铁面御史”之名。
可以看出,两人相聚共饮是在等待郭汝霖航海出使琉球期间。第一次是郭汝霖到福州不久,樊献科尽地主之谊,邀请汝霖登山放怀。酒酣之时,他们可能畅谈未来,对完成出使琉球的重任,定是充满了信心。没想到启航并不容易。造船要花时间,出使准备也很烦琐,还要看天时,海风要顺才行,最为麻烦的是当时福建沿海倭患严重,连朝廷官员出海前祭祀海神最重要的场所——长乐广石海神庙也遭倭寇焚毁,出海很不安全。
琉球国一度也派人来说,海中风涛叵测,倭寇又出没无时,担心使节有顾虑,所以他们打算派人过来取封册,不烦使节远临。巡按御史樊献科听到后,以五点理由义正词严地相驳。其中说道“遣使册封,祖制也。今使者欲遥受册命,是委君贶于草莽”,对倭寇之警、风涛之险的借口,他反问:“不知琛賨之输纳、使臣之往来,果何由而得无患乎?”意思是说难道贡税输纳、使臣往来,会一点都没风险吗?总之,出使琉球,关乎国威,而非个人安危。这也是郭汝霖想说的吧,樊献科简直是替他代言。
一晃就到了第三个年头,这次换成汝霖邀献科来饮。因为此时的献科要离开了。从史料得知,这年他的父亲去世,他将回浙江缙云老家守孝三年。所以樊献科会在石刻写道来闽四个年头了,“冬将别去”。汝霖这次请他登山共饮,也是为他送行。
樊献科将看不到郭汝霖出使完成。两人在共饮之间,大概有感叹,有忧虑,但更多的还是互相勉励、打气。献科站在山顶,放眼四野,内心有一种即将爆发的感觉。他发出长啸,舒胸中之气。回荡在福州城上空的啸声,也仿佛是一种宣誓——光阴如梭,山川不改——他们的信念,不会因为漫漫长路而消弭动摇;他们的情谊,也不会改变。
大明嘉靖三十七年戊午季冬十二月十又五日,越三十九年庚申孟春正月初五日——我感动于石刻上,这两次跨越三年的聚会日期被记得翔实清楚。因为只有当事人才真正懂得其间的含义,以及这两个时间点之间经历了什么。这是他们记忆的珍贵密码。
终于,嘉靖四十年(1561年)五月,郭汝霖的航船向琉球岛国进发。按照惯例,外交正副使节各乘一舟。为节省开支,也或许为了缩短准备时间,郭汝霖提出与副使节共乘一舟。经过近一年的海上航行,第二年夏天,郭汝霖一行抵达琉球国,代表明王朝赐封琉球国。回国后他仕途顺利,做到九卿之一的太常卿。
我上班的地方正对乌石山,每天与之相看。回味这千百年前,山上曾有的聚散,有对岁月的温情与炽烈的品味,也有飘摇之下一聚以解心怀的纾解,还有友人之间的相互鼓励与激勉。时光悠悠,历史的风霜抹不去乌石山石头上的印记,而石刻上记录的千年前的聚散依依,也成为这座古城历史文化底蕴的最好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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