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三联生活周刊
注:文中棕色字体为杨珂妈妈,黑色字体为杨珂。
一
现在回想,高考是我女儿生病最大的诱因。我女儿从高三开始就出现明显的症状了,会时不时耳鸣、心脏疼,脸上起了很多包。我带她去了当地的医院,检查结果都正常,内科医生没得出什么诊断,觉得可能是高考压力大导致的,考完就好。她的身体当时出现了很多异常的信号,但因为处在一个众所周知的高压环境里,好像这些都算“正常”。
她从小就是很敏感的类型,不只对身体上的疼痛,对周围人的情绪也很敏感。我对她一直比较宽松,因为我知道她对自己要求很高,没必要再给她增添什么。相比于学习成绩,我更希望她有自己的想法,有成长的空间。
但在学校里不是这样。后来我才知道,升高三时,他们学校参与了一个百校联盟考试,她当时考了第一名。那时候各个学校都在互相比拼赶超成绩,她所在的学校已经很多年没出过状元了,老师们看到她的成绩很兴奋,希望把她培养出来,给了她很多难以承受的期望。
高三下学期,我女儿的学校因为疫情要求居家复习,她忽然开始和我聊到死亡的问题,说自己不想活了。我当时特别惊讶,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说出这种话。我多年前学过心理学,但也许潜意识里还是会排斥精神类疾病,没有往那方面想。还好当时我们家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氛围比较松弛,给了她一点缓冲的空间。
我高中就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但一直没去看。那种心态很复杂,一方面我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病了,还可能病得很严重,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没有必要去看,就一直拖着。
我老家在北方,周围有一些“衡水特色”的中学,封闭管理非常严格。我妈秉持着离家近的就是好学校的原则,没有把我送去那些升学率更高的地方。但是压力还是逃不过,一上高三,当我展现出一些学习优势后,就在老师们的期待里越陷越深。
我对于分数其实没有那么强烈的执念,但学校一直很努力地想我觉得“考上状元”这件事非常重要。后来,几乎每一科老师都会单独盯着我,我一科考好了,这一科的老师会高兴,但另一科的老师就会来问我,为什么唯独没有把他教的科目考好呢?每次考完试,大家都要按成绩选座位,同学们都会选熟悉的人。我和我同桌关系特别好,老师也看出了这一点,后来只要我的成绩没有达到他们的目标,老师就会强硬地把我俩分开,即使我依然考第一名也没有用。
我很重感情,这种惩罚方式让我觉得痛苦,觉得大家不开心都是我的问题,因为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而加倍自责。我后来就被他们说服了,用他们的期待去逼自己,但同时又觉得这样活着特别没劲。那时候我经常想,如果第二天世界毁灭了,我前一天的生活是那样的,我真的不能接受。
二
高考成绩出了,女儿是全市第一。对于这个结果,我和女儿提不起劲去高兴,也并不享受它带来的关注。那会儿她的身体状况不好,我开始让她去做心理咨询,我们只希望快点度过这个阶段,去大学开始新的生活。
她很顺利地选到想学的专业,大一上半学期,我和她联系比较少,毕竟她也有自己的空间。大一寒假回家,我发现她有失眠的情况,一问才知道,她经常连续整晚睡不着。我赶紧带她去了北京安定医院,测完量表是中度抑郁,轻度焦虑。医生建议服药,定期复诊,谁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
女儿回南方上学后,一直没有和我讲看病的具体情况,可能怕我担心。后来得知女儿确诊双相,我的第一反应是,人生要完了。陪她去办理住院的路上,我只觉得五雷轰顶,直到真正被隔在病区大门外后,我才猛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去找医生,他很明确地告诉我,这个病治愈的可能性很小,波动很大,有可能终身服药。
女儿生病,对我来说不止是打击,更是一种价值观的绝望。我想不明白,我对人善良,努力工作,对孩子教育也很上心,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家。我和女儿的性格都是朝内走的,没有地方去说,首先指向的是自己有什么不对。有段时间,我和女儿甚至都会问,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要活得这么痛苦。我有时候也想埋怨她的高中,他们把孩子逼得太狠了,不过再想想,学校也只是考评体系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医生也说,高考压力只是一种诱因,如果没有这个,还有另一个。
大学的时候我开始反复抑郁,一开始隔一个月,后来隔两周,有时候早上起来忽然觉得世界特别灰暗,特别难受,甚至想自杀。可是另一天早上起来,又觉得豁然开朗,还奇怪自己之前怎么会有自杀的念头。每个阶段的自己,都不能理解上一个阶段的自己。
寒假时,我妈拉着我去了精神类专科医院,带我迈出了看病的第一步。回南方上学后,我自己去了广济医院复诊,很幸运遇到了有经验的医生,诊断出了双相。可能因为我的状态已经肉眼可见地糟糕,他当时就建议我住院。我一下懵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住精神病院这件事会和我的人生有什么交集。
我一开始没有同意住院,希望门诊开药治疗。精神类药物的说明书特别长,有大量的副作用,吃药后,我把上面的大部分都经历了一遍,有时候是消化系统,有时候是内分泌,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种症状。可即便如此,我的自杀倾向还是没有消除。那种生理性的自杀情绪时常出现,就像饿了想吃饭,渴了想喝水一样自然,和当天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关系,就是单纯地觉得痛苦,想结束生命。
我一直都在用意志力和这种念头作斗争,无论是自杀或者自残,我都没有实施过。那段时间我每周都要去医院,坚持了四五个月。直到大一暑假,我实在忍不住了,主动问医生,我能不能住院。
看病的过程,也是我逐渐接受自己生病事实的过程。当时间战线拉得足够长,去住院是一个自然的决定,不需要再做什么思想斗争,我必须承认自己病得很严重。在我第一次住进封闭病区前,一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跑医院,我妈对很多情况不是很了解。那天我给她打电话,说我要住院了,你来送送我。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很突然,她立马从外地赶过来,陪我签完住院手续,看着护士牵着我走进病房。那个大铁门在中间咔哒一关,对她来说的冲击肯定也很大。
三
我感觉我妈后来接受这件事挺快的,她还一直在说是不是以前把我照顾得太好了,以至于我现在遇到事情神经过敏。我父母离婚比较早,在我印象里,好像从小学起,我爸就不怎么回家了。我肯定希望家庭里有个父亲,但我妈把我保护得特别好,即使他们吵架,也尽量地不会影响到我。
我第一次住院,住了一个月。我当时住在封闭病区,不让带任何电子设备,一开始要在一级病区里观察两三天,24小时都有人看护。后来我转入了二级病房,那里有活动室,可以看电视、打牌,和人聊天。
我对打牌不感兴趣,会写信息给妈妈说想看什么书,她再买了寄给我,其他时候就和人聊聊天,认识了挺有意思的朋友,还给年龄更小的孩子辅导作业。在封闭病房里,大多数时间没有什么自主选择权,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吃零食,至少能选吃哪一种。病房里,每个人一周只能打一次电话,还有时间限制,大家都争着去,我不去凑热闹,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去了。
住院最大的好处,在于每天都有医生来看,会对各种情况及时反应,方便快速调整药物,随时监控药物副作用。比如我的药物里有锂盐,但锂含量太高容易中毒,需要抽血检测。有一次我血检锂盐,发现含量已经高于安全值,医生就让我快点喝水,喝得我想吐。后来连续五天抽血观察,指标才终于恢复正常。
目睹孩子第一次住院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她生病的事实。双相是六类严重精神疾病的一种,开始我总想找借口逃避,但每天醒来还是要面对。有一个阶段,我总是在自责,想是不是抚养她的哪个阶段出了差错,小到给她选择幼儿园,大到我选择离婚,似乎哪个决定都可能成为问题。是女儿需要看病的现实把我从这种情绪里拉了出来,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有时候持续吃药但没有效果。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持久战,我必须得打起精神。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孩子回学校上课后的一天,我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在那头崩溃大哭,说大夫已经开到了最大药量还是没有用,再不行只能电疗了。我吓到了,不停地说:“你等着我,妈妈马上买最近的火车票,去学校看你,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她慢慢止住哭声,说:“妈妈你不用来,医生都救不了我,你来了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前习惯的思维方式,是生活里出现问题,然后有对应的解决方法。遇到这个病之后,就好像面对一个很大的问题,却摸不到有效的方法,以前的经验统统失效了。我们相信医学,可是她按时按量吃了这么多药,还是没有用。
我把双相相关的书全都找来读了一遍,了解到这个病情就是会不断反复,有了这个心理预期后,就很少有过绝望。我还主动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和大家同步了孩子的生病情况,我们家总体环境比较包容,大家都理解和很支持。我不怕让别人知道孩子生病,这个病既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对社会有更多的要求,没什么好羞耻的。
从那之后,我渐渐放下工作,搬到了女儿学校附近,把生活的重心转向了陪她治疗上。
四
回到学校后,我正常上课,但依然有肢体麻木、心脏痛等症状。我的专业是中外合作办学,大三需要出国读一年。出国前的几个月,我又出现了严重焦虑,出现了让我去自杀的幻听。为了尽快调整状态跟上学业,上海封控一解除,我就去了上海精神卫生中心住院,当时诊断是重度抑郁发作。
第二次住院是在开放病区,我妈妈也陪我一起。在那二十天里,我和病友们在走廊闲逛,分享零食,互相倾诉,好像在这里人的距离一下被拉近了,有人痛苦的时候,总有人会围在身边安慰。医生还是建议我做电疗,我怕损伤记忆力,毕竟这点学习能力,是我能回到正常生活的底气。我的治疗方案主要还是药物调整,因为很多药已经用到最大剂量了,就要尝试新药。
没想到,一到国外又复发了。我混合型发作的情况比较多,一天好几次,躁狂和抑郁快速循环发作,完全感受不到正常的情感,当这些情绪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特别焦躁。所幸我还保有活着的意愿,会在不可控之前去寻求帮助。在欧洲,我又短程住了两次院,但因为用药和国内区别很大,导致我的病情一直得不到缓解。
女儿在国外时,我俩天天都有联系。得知她在一万多公里外病情复发,我心急如焚,一心只祈祷她能平安回来。发现那边治疗方案不合适后,我马上坐车去了广济医院,找她在国内的主治大夫,希望他能写一封邮件,和欧洲的医生沟通。
医生很积极地配合,我又在网上发帖,看有没有当地的好心人能去医院看看我女儿。后来真的有人留言,她不但帮忙翻译了邮件,还在关键时刻去了医院,我们至今还有紧密的联系。两边医生讨论后,得出了一个折中的药物方案,等她状况平稳,立刻回国休养。
休学的那一年,最严重的时候,女儿几乎每天都把“死”挂在嘴边。她每天就是一个想法,该怎么死,然后另一个想法是我不能死。我每天陪伴一个只想死的孩子,我又没有办法让她活下来。
刚开始我会和她讲,你应该好好活着,应该做点什么,结果越讲越不行。重度抑郁的时候会有思维问题,她觉得那些都是对她的要求、是期望,会难受。后来我自己发现了一个特别简单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说,就坐在她身边,要么挨着她的身体,要么就拉着她的手。我不用和她解释这个世界其实很美好,别人都怎么样。说再多的这些,都不如我什么都不做,但我坚信她能活下来。这个信念,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我知道孩子遇到了一个人生中很艰难的阶段,我作为家长也没有遇到过,没有经验能给她,那最好的方式就是待在她身边,相信生活是可以继续的。
她每天活不下去,我每天就研究怎么把饭做得更好吃。她重度抑郁的时候是起不来床的,每天都躺着,等她能起来的时候,我俩就一起吃饭。她愿意说话,就说点话,不愿意说话那就不说话,有时候太阳好,我俩就一起去公园散步,晒晒太阳。
那段时间,对我俩来说是很治愈的阶段。我把工作都停下了,我们的生活没有目的,没有那种所谓今天要去努力做点什么,什么理想、目标,统统都没有。我们每天就是用最简单的生存方式活着,讨论都是最基础的生活。
五
对我来说,休学不是一个选择,是我身体做的决定,是一个只能如此的事实。它看上去好像很严重,但当把它融入到每天的生活里,就等于把大事放在小事里做了,陪伴本身就包含了很多意义。
我妈是一个情绪很稳定的人,反思能力也很强。我们在一起几乎没有过争执,遇到观点不一致的事,起码一方会停下来,去想一想哪里出了问题。她偶尔会因为我的消极生气,说是不是我觉得自己永远好不起来,就什么都不做。但第二天一醒来,她的情绪又恢复了,给了我坚实的情感支撑。
我妈陪我的这一年,是我病情好转的根本因素。我以前觉得我爱学习,现在它不能给我带来快乐,其他也没有吸引我活下去的东西。在休学的那一年里,我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我妈对我的关心,我觉得我妈特别爱我,是我活下去的一个理由。
那时候我的日常特别简单,中午十点多起床吃饭,出去转一转,回家学习一两个小时,再出去散步,然后吃晚饭,偶尔运动。有时候会因为自己什么也不做而焦虑,但作为病人,有太强的计划也不现实。
我还是想回去上学的。我第一次出国读书,虽然前后只有两个多月,但是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用外语沟通没有什么障碍,学习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留学生活里有很多具体而琐碎的事,我也都基本掌握了,再去反而更有底气。最关键的是,在那边我也感受到了一种松弛和包容,好像生病这件事真的没有关系,这是我病情好转的另一个原因。
但是我的语言成绩只能管一年,要回去读书必须再参加考试,在我为等成绩而焦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孩子都在休学。我认识的很多住院的孩子都没有办法回到正常的生活,只有我一个人真正去挑战了这件事。中途也有老师给我建议,劝我放弃双学位,先保证在国内毕业。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可以逃避出国,但我内心还是想去挑战一下。
我很支持女儿回学校的决定。在最开始看病时,她的主治医生就说:“如果为治病而把病人圈在家里,隔离了正常生活,那这样的治疗对病人的意义也不大。”
在陪伴女儿的过程中,看到她因为外界压力而痛苦,我有好多次都忍不住想劝她,不要再尝试了。不过我后来觉得,如果让她放弃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社交、学习、生活,也是对她的一种剥夺。我需要站在她身后,鼓励她试探情绪波动和身体的边界,慢慢学会控制风险,掌握如何和疾病共处。再次去国外读书的提议,得到了主治医生以及心理咨询师的认可,我就陪着她从整理材料、租房申请等等小事开始一步步准备。
六
送女儿重新出国后,看到她逐渐适应了新生活,我才放下心。这几年为了陪女儿治病,我的工作一直停滞,这正好也是一个调整的契机,让我有勇气尝试进入新的职业领域。现在我可以说,生病对于我俩来说都是有很多益处的,甚至它的好和坏是成正比的。
我之前工作忙碌,总会在不经意间把女儿推远,和她的关系不算亲密。她休学的一年,是我俩感情浓度最高的一年,在共同面对疾病时,我们互相打开了自己,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很大的疗愈。女儿活不下去的时候,把我也逼到了生与死的边缘,以前我从来不敢触碰这些话题,后来我看了很多哲学方面的书,对我帮助很大。
后来总有家长很急切地问我,怎么样才能快点好起来。一般抱有这样的想法,就是还没有真正接受孩子生病的事实。我学心理学很多年,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她能特别快地好起来,我觉得病既然来了,是有原因的,它需要时间,而不是一心想着怎么快速消除它。
这几年里,药物、稳定有力的亲密关系、心理治疗都起了很大作用。我女儿情况最差的时候,就是每天都不想活,后来再也没有那么严重过,就说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对女儿的未来没有太大焦虑,以前孩子总活在社会的期望里,现在已经病成这样子,以后的人生,就不用再去考虑别人的想法了。
刚开始生病的时候,我绝望地想,这个病是没有空间的,我一辈子都是这样了。治疗这几年后,我觉得它是有变得更好的空间,也有变得更坏的空间,但绝不是没有空间。生病让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去反思自己的生活,当生病成为一种常态,即使它会一直伴随我,我也能接受。
在我生病之前,和我妈平时讲话都停留在日常做事上,没有太多深入的交流。现在我在国外,我妈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聊天聊很久,建立起了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关系。我能无数次地去寻求帮助,也是因为她从小都对我特别自由,我觉得能对自己负责,也有能力去解决问题。我知道我妈从来不会觉得成绩有多重要,她会以我个性鲜明、愿意帮助别人,这种品格上的亮点为骄傲。
身边还有很多关心我的人,是他们构成了我活下去的基础。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听见大家许愿祝我学业成功,大家都是许愿祝我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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