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下的宛转流年

□秋凡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家的老屋是用山上石块砌成的楼房,背倚山坡,前接竹林,左右都是坟地。那些坟地的草丛里,萤火虫与蛇鼠共存,夏夜里,它们在月光下演绎着生命的交响乐。虽然对于这杂草丛生的坟地有些畏惧,但萤火虫的迷人光芒总能吸引我忘却恐惧,只想沉醉于这自然的美景中。

夏夜的风,徐徐吹来,将灼热的楼板一点点地降下温来。我和弟弟从屋里搬出三条长凳,放在下面支着,上面放上一张小竹床,躺在上面纳凉。远远地,我看见萤火虫背着小小的荧光灯,在坟地里的草丛中巡游,一如天上的繁星,在我眼里忽明忽暗地闪烁跳动,不由得心生欢喜。我看着星星点点的萤火之光,听着屋内因疲劳而早早入睡的母亲的鼾声,枕着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知了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我被一个螺旋状的光团追逐,不断奔跑着。我从梦的世界,跑到了梦之外的世界。直到被母亲一巴掌拍醒,我才蜷缩着从墙角里站起来。母亲啐了一口唾沫,在我的额前轻抹了几下,用坚定的怀抱抱着我说:“没事了,没事了。”为了驱散我的余悸,母亲点燃了一根竹火把。那些竹竿,是某个闲暇日,母亲特意从竹林里砍回来的。接着,她用锄头敲裂小竹子,放在堰塘里浸泡了一段时间后,捞出来洗净、晒干,以备夜里走家串户时使用。这样处理后的竹竿,非常容易点燃,烟雾很小,燃烧时间又长,且不怕风。风越大,竹火把烧得越旺。即便是在雨天,竹火把也不易被浇灭。

弟弟睁开惺忪的睡眼,迷惑地看着母亲,问:“姐姐怎么了?”

母亲说:“姐姐白天受吓了,做噩梦了。”

那天白天,我和弟弟在楼顶上玩耍,见同村长得五大三粗的蔡叔拿着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头,怒气冲冲地朝我家跑来。“嘭”的一声,一个石头砸向了大门,接着又听见厨房里传来哐当的声响,煮猪食的大铁锅被砸开了巨大一个口子。我从楼上空心砖堆砌的烟窗里,注视着蔡叔的一举一动,吓得大气不敢出,好害怕他捡起石头,砸向我和弟弟。他走出地坝时,猛地回头,眼睛像激光一样,恶狠狠地扫了我一眼,把我吓得直哆嗦。原来蔡叔和母亲因田地边界问题起了争执,母亲无奈之下请来村长出面调解,最终蔡叔被迫退还巴掌大的一块田地后,心有不甘,遂产生报复心理,砸坏了我家大门和铁锅。他暴力的举动,吓坏了我幼小的心灵。

母亲看了看坟地,又看了看正燃烧着的火把,挥手让我和弟弟回屋里睡,她随后就来。

母亲站在黑夜里,沉思了许久,直到火把燃尽后,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回屋里躺下。

第二天,母亲从装粮食的扁桶里铲了大半撮箕谷子,送去了蔡叔家。几天后,蔡婶端来一口大铁锅,赔给了我们。我们两家又和好如初了。

彼时,我家没钱买电视机,我和弟弟就跑去蔡婶家“蹭看”电视。蔡婶家在竹林边上,距离我家很近,拐两个弯就到,走起路来也就两分钟的脚程。那是一条羊肠小路,小路两边是浅绿深翠的庄稼地。黑夜里,如果没有灯火照探路况,保不定就踩到了躺在路上乘凉的蛇。

我隐约听见蔡家院子里传来电视剧的主题曲,忙心急如焚地催促起母亲来:“你赶快点,电视已经开演了。”母亲劳累了一天,有时吃完晚饭洗涮结束,很想倒头就睡,但见我兴致盎然的样子,不忍拒绝,只好打起火把,领着我和弟弟去蔡婶家追剧。母亲举着火把走在我们中间,一路上一再叮嘱我们:“今天哪个再打瞌睡,明天就别去看了。”

因为头一天,我们追完剧,已是夜里九点,弟弟瞌睡来了,把蔡婶家的凉椅当成了自家的床,倒头呼呼大睡,任凭我们怎样叫唤,他就是不醒。被母亲拍醒后,弟弟一边哇哇地哭,一边恍恍惚惚地往蔡婶里屋的床上走去。在一众人的哄笑声中,母亲一把拽住弟弟,哭笑不得地说:“明天不能让你们来看电视了。”所以,去之前弟弟一再保证,绝不打瞌睡,要睡也回家睡。母亲见他信誓旦旦地下了保证,便允了我追剧的请求。

到了蔡婶家,我和弟弟慌忙寻了小凳子坐下,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母亲熄了火把,也坐在了人群中看起电视来。蔡叔打趣母亲说:“你还真有闲心,打起火把陪娃儿看电视。”

母亲笑着回应他:“孩子们爱看,我就陪着,光他俩来,我又不放心。”

这期间,母亲多次转头看向我和弟弟,见我们兴致大好,便没有催促我们回家。等一众人姗姗离去,母亲揉了揉蒙眬的睡眼,发现弟弟又睡着了。这次,她没有叫醒他,而是将他背了回去。

母亲的影子与黑夜一同沉寂,燃烧的火把摇曳着脉脉温情。她驮着弟弟,似自言自语地轻声说:“等我老了,你们会背我吗!”

我爽快地回答:“背,肯定背。”

母亲故意逗我说:“不得往堰塘里背吗?”

我咧嘴笑道:“绝对不会。”

两年后,母亲咬紧牙关省吃俭用地买了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我们终于结束了打着火把去别人家“蹭看”电视的日子。再后来,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大家进入了电器照明的时代,火把彻底退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许多年后,我组建了家庭,也成了两个小孩的母亲。在一次车祸中,先生的左大腿骨折了,经过一年时间的医治及调理,他的身体渐渐康愈,心理却“残疾”了。有一段时间,他变得乖戾暴虐、敏感多疑,在我工作的地方无端闹事,逼迫我辞职在家带孩子。当我做起了全职宝妈时,他又满口都是责怪我的言语。终于有一天,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我提出了离婚。不等“离婚”二字说完,先生便一巴掌挥了过来。争执过后,我拿起手机夺门而逃。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天空下着淅沥沥的小雨。我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在人影稀疏的马路上狼狈不堪地奔跑着。这时,母亲打来电话,关切地问我:“最近你和他还好吧?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像小时候一样,被‘鬼火’追着撵,嘴里不停地喊救命,于是给你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我哽咽着说我们很好,然后匆匆挂掉电话,默默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看着雨中忽明忽暗的手机亮光,我突然又想起了童年的噩梦,想起了那个站在火把前叹息的孤立无援的留守妇女。她在一根火把燃烧的时间里,在四下皆是坟地的黑夜里,又在沉思什么。那一夜,我举着一支无形的火把,奔跑在风里雨里,陷入了良久的沉思。想起自己的任性,想起先生的不易,想起了孩子惊恐的眼神,我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有好几道坎,它们像墙一样把我堵在中间,我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而我只有自责与愧疚。此时此刻,我突然意识到,母亲为我照亮黑夜的那支火把,已由实物,变化成了某种精神力量和生活智慧。

当我全身湿淋淋地回到家时,先生已经入睡了。我没听见鼾声,只看见床头柜上有张纸,上面写着:对不起,我没想到不让你上班,会让你失去安全感,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翌日,先生叫来所有亲友,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赔礼道歉后,他又把家中所有的财产全权托付给了我。

听了先生的话,母亲脸上的表情几度变化,最后复归平静,只说了一句:“两个人过日子,用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使情况变得更糟糕。凡事有商有量,才能家和万事兴。”

我听着母亲平和的声音,心中悠悠淌过一条岁月的河。谁在黑夜里为我点亮了火把?火把的光影随风摇曳,宛转流年,流年宛转。

(作者系重庆市开州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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