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房子的父亲

□ 刘 鹏

母亲电话里说梦见我爸回来了,说他要修房子,最近台风来,夏天雨水多,冬天要落雪,得提早做准备。母亲说,你爸还有心愿未了,还在惦念着我们。

和普通农民一样,父亲非常土气,志向也不大,他人生所有的目标,就是拼命种田、供养儿子读书。略有盈余,便想建房子,好让儿子讨个称心如意的媳妇。

我家共砌过两次房,第一次是父母婚后不久。母亲很自豪,因为我有几个好舅舅。二舅是瓦匠,三舅是木匠,大姨舅是篾匠,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在凛冽的冬天,炮仗带着火花蹿上了阴沉的天空,我们家的房子开工了。砖头是稀缺货,上世纪80年代的苏北水乡砖窑不少,但大多停工停产,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热窑。几经商谈,窑主答应父亲先赊一千多块砖头,可惜临了说封窑停产,如果还想要砖头,只能去十几公里外江边上的窑厂。回家和母亲商量,母亲顿时泣不成声,他们找来我的二舅,母亲对二舅说,你就把砖头一劈为二。二舅不同意:这多危险啊!母亲指了指一旁的草棚子——自分家后,他们就居住在这蹇促的地方。

二舅红着眼,发誓要为姐姐挣回脸面。这是他出师后第一次给人砌房,战战兢兢,眼看着房子齐腰了,齐胸口了,过头了,有两人高了,二舅越建越有信心。除了打下手,父亲还利用在农具厂工作的便利,给房子打了许多墙耙子,起到巩固墙壁的作用。

墙砖单薄,屋顶怎么处理成为棘手问题。父亲请来大姨舅,他是篾匠,手巧,能把燕竹解成细长柔软的篾条,再将篾条横平竖直一组合,编成竹席、簸箕、竹篮,尤其是非遗“滚灯”,怎么滚动蜡烛都不会熄灭。大姨舅一来,二话不说就要看长江,父亲只得带他去长江边上走一走,大姨舅笑了:“江边好多芦荻,别看这种芦荻细小溜圆,但结棍,无数芦荻编排后,人踩在上面都不会断裂。”

编排好的席子如大氅,覆盖屋脊两侧,再添加白色油布以防雨。尽管如此,老旧屋顶隔上三年两载仍需修补。十年里,父母最怕刮风落雨下雪,我却偏爱下雨。雨来时,提前将水桶放到常常漏雨的地方——就等那雨水“滴答、滴答”落下。我捕获了雨水,再贫寒、窘迫的日子,也能从中体会到王子般的尊贵与快乐。

半夜,听到父母手忙脚乱,锅碗瓢盆响叮咚。第二天翻身爬起,只见满地湿滋滋,走在上面软呵呵,一如发酵后的荞麦面团。问爸爸在哪里,母亲指指屋顶。下梯子时,父亲笑嘻嘻地问:“我们搬新家好不好?住进瓦房里,就再也没有雨水淋湿屋子了。”

新址在村东头陆家后面,前面临河,其他三面全是绿油油的田地。父亲很努力,他从农具厂辞职后顺利进入玻璃厂,使得我们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刚进十一月,砖头、瓦片、木材、钢筋就已提前进场,整整齐齐堆放在河沿上。老屋后面的院场上,四五个安徽籍大汉来来回回地挑运泥土。新宅地地势低,只好从老宅地上取土垫高。打夯声连绵不断,响了一天又一天,我喜欢听打夯声,觉得那剧烈的震颤,像是来自地心的语言。打夯的师傅们围绕着松软的泥土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将脚下柔软的泥土夯实如光溜溜的石块。随后,瓦匠上场。父亲心里早就谱好了蓝图:这里下屋,那里猪圈,中间三间正屋,左为西厢房,居中为堂屋,右侧做东厢房,正屋要上楼板,先造假二层,待我结婚时再上一层楼。屋后左侧为茅房,右侧种花种菜。前后左右均要留出三尺宽空地,水泥铺路,便于往来。

我在一旁听着父亲对瓦匠师傅们讲述他的设计规划,脑海里也渐渐浮现出一幅画面,对即将平地而起的家第一次无比憧憬、自豪起来。

瓦匠们生怕出错,要求父亲画图纸。父亲竟无师自通,让我把铅笔削得尖尖的,给他撕下两张草稿纸,再给他准备直尺、三角板,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点亮了罩子灯。他第一次那么安静、专注、细致地画图,时而停下思考,时而拿笔点点这里那里,时而问我画得像不像,问妈妈这里这样建造行不行。

新家建造得非常顺利,屋子像开了花的芝麻节节攀高。放学回家路上,只要能看到我家新瓦房,我就使劲儿瞧它,看着它一级级超过了前面陆家、陈家、刘家的屋子,忍不住唱起《在希望的田野上》。房子建起来后,门窗、桌椅、香案也像受到感应,被神神秘秘地造出来了,摆在屋檐下,刷了桐油、朱红大漆,光鲜亮丽,吸引了好多孩子驻足观看。我会指着飘香的家具骄傲地说,这都是我小舅做的。小舅正叼着一根“飞马”牌香烟,气定神闲地一脚踩在凳子上,麻利地锯着木板,而他的徒弟则手拿墨斗,眯着眼睛弹墨线。“啪”地一声,木料上就印下了一根直线。

眼看着我要结婚了,母亲又计划着将房子翻新。尤其是父亲,他始终记得自己当初的许诺:等我结婚时,他要将房子改成两层楼。但不久之后,村里要拆迁的消息不胫而走。

搬进集体安置房后,父亲再次为我的婚房装修,他一刻都停不下来。他像头老牛,任性固执。我常在电话里让他歇歇,花点钱请人搬砖、搬水泥、搬黄沙,他惯性地咳嗽着,说没事儿,反正爬几级台阶就到了。他这样说着,我更放心不下,一到周末就归心似箭。到家后,他看见我反而生气,骂我不俭省,又心疼我回来一趟多么累……

我看他背着水泥,浑身脏兮兮、汗涔涔,头发灰白,胡子茬也泛白,整个人都显得老态龙钟、疲惫不堪,忙从他肩膀上撤下袋子。结果两个人就在楼梯上起了争执。他怒目圆睁,说我不要逞能,一袋水泥五十斤,不是我这个文弱书生能够扛得起的。我摇摇晃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这个虽老但很要强的男人,曾经以瘦弱矮小的身体,挥舞过几十斤大铁锤,反反复复锤打通红的铁块,用三米长的铁杠杆撬动千斤重的耐火炉。我真的一点也不像他,在他穷尽一生的庇护下,我安静地读书,做白日梦,两手只需稳稳托住饭碗就行了。他走过的艰难的道路,我不必再走。他奋力扛起的重担,我不必再扛。

半年后,我和妻子在新房里结婚。奉茶时,我们跪着,毕恭毕敬将茶碗高高举至头顶:“爸爸,请喝茶!”他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去口袋里掏红包。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可他没想到,我们很快就不要他这个家了。我们想在城里买房,把巢穴搭在城市的高枝上。有一天,父亲累倒了,累倒在工作中,累倒在寒冷的午夜。我们连夜往回赶,那天的雾气好大,弥天覆地,仿佛要阻止我们接近噩耗。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看到父亲——他躺在殡仪馆,一只手紧紧握着拳头,仿佛想要为他的儿子奋力抓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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