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今天的京剧艺术当怎么表现革命历史进程中的人与事，尤其是如何避免人物形象的概念、空洞和同质化倾向？上海京剧院《龙潭英杰》的创作，可谓直接面对了这样的问题。
这出取材于中共隐蔽战线真人真事的京剧现代戏，讲述长期在中共隐蔽战线工作的革命英雄潜伏于敌人内部，不顾安危、不惧牺牲，为党提供了大量宝贵情报，为中国革命做出了杰出贡献。《龙潭英杰》努力在刻画人物与表现谍战的惊险之间寻求平衡，塑造了一个有坚定信仰的共产党人形象——红色特工李剑飞（蓝天饰）。剧中的李剑飞，以一介书生出场。一同出场的，还有他的同学江溢海（董洪松饰）。两个经历了五四学生运动失败、志愿相同的青年学子，相拥在江边码头。他俩盟誓胸怀天下，然后各奔前程。编剧的手法貌似有些套路，却为两人将要上演的人生大戏做了结构性的安排。这也颇为贴切地映射了彼时的中国，青年人普遍面临的人生和信仰之选择。
北上的李剑飞，选择了共产主义信仰。在经历了“四一二”的腥风血雨，目睹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暴杀戮之后，他受党的派遣南下打进中统内部，从事情报工作，立誓保卫党的“红花种子”。而他的主要对手，恰是当年的同学、如今的中统魔头江溢海。
李剑飞从信心满满地接受党的指令，到成为一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作用的红色特工，有一个常人难以体验的心理过程。剧本为此设置了若干坚实甚至令人唏嘘的情节。这其中，胡兆雄书记（郭毅饰）之死，对李剑飞的人物性格发展和心理成熟影响至为重要。于李剑飞而言，胡兆雄既是领导，亦是几度救他于危难的恩师。胡兆雄为了补救李剑飞鲁莽送出情报的破绽，避免其身份暴露，决绝地采用了坐以待毙的“死间之计”，以拘捕的方式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胡兆雄向死而生的举动，给李剑飞以极大的心灵震撼，促使其将保卫党中央的安全、保护“红花种子”的任务深植于灵魂。
《龙潭英杰》剧照这是《龙潭英杰》上半场的重要事件，而这些情节居然是以“暗场”方式叙述的，却直抵李剑飞的心灵，有四两拨千斤的遒劲之力。其间，少有惯常可见的谆谆教诲或痛彻心扉的幡然觉悟，而是将人物的心理过程融进人物与事件的舞台行动中。作为观众，所接收到的人物印象是，他们的行为和心理大都出于各自境遇所带来的必然性，具有逻辑的合理性。人物说的是凡人之言，做的是非凡之事，少有牵强故作之态。更重要的是，观众从人物关系的演绎中，感受到李剑飞的信仰之所以坚定如磐，是因为革命烈士的鲜血浸染。
几位主要演员，都是演唱能力突出的青年才俊。按一般思路，凭借这几位演员的功力，足可轻车熟道地撑起一台“唱功戏”。然而，这出戏的创作秉持了上海京剧院的演剧观念，坚持在对人物的塑造中体现“以歌舞演故事”的审美原则。事实上，以京剧演绎这类富有谍战气息的故事，对剧本创作和演员表演都是挑战。此剧以区区六场戏的结构铺排，完成了李剑飞深入虎穴龙潭、铲除嫌疑、智取密码、屡送情报等一系列惊心动魄、层层叠进、犬牙交错的舞台动作，直至李剑飞截获顾顺章叛变的惊天机密，争分夺秒地潜行上海，向中共中央机关发出警讯，在关键时刻挽救了数以百计共产党员的性命。而观众的神经，被舞台上的一举一动牢牢地牵动着，不容分神地关注着人物的下一步走向，担忧着主人公的处境与安危……戏，演得紧张揪心，引人入胜，强烈的剧场性特征和效应带给观众至深印象。
如此高度饱和、甚至极为缜密的舞台叙事，既有敌我之间较量缠斗的机警对白，又有战友乃至夫妻或父女之间的深情倾诉。语义之复杂与机趣，几乎将演员逼迫至墙角，不得不放下京剧白口的固有韵味，而去寻找每一句台词的底层逻辑，进而精准表达人物的心理和情感。令人欣慰的是，几位主要演员在台词节奏的准确性与融入京剧念白的张力韵味之间显现出整体的和谐。
创作者对全剧的唱腔布局，也颇为用心。大抵是出于题材的故事性，众多的叙事性唱腔都通过[四平调][西皮快板]等宣叙功能比较显著的板式予以表现，让整个舞台叙事的节奏流畅而明快。而情至深处，则毫不吝啬舞台时间的珍贵，该慢则慢，该缓则缓，该抒情时就让演员唱得舒展酣畅。如第三场，妻子叶华（田慧饰）焦虑于李剑飞的执拗和任务的危难，田慧以一段深情款款的[二黄原板]，唱出了这位女党员在艰难境遇中的坚韧与贤淑。在这对革命夫妇深陷亲情与使命的艰难抉择场景里，李剑飞对妻子的那段心灵倾诉，从[反二黄散板]接[回龙]，至[慢板]转[碰板]，在蓝天的深情演唱下，尽显他面对至爱亲人回肠百转的柔情，以及担当使命的坚毅。剧中的反派人物江溢海，在其得意癫狂间，于醉眼惺忪之中的那段“人奋斗就是为了这张皮”，让董洪松唱得俏皮而油腻，活脱地描摹了这类人物的畸形心理。
《龙潭英杰》剧照《龙潭英杰》的创作和演出呈现，从崇敬和颂扬革命先烈的理想信仰出发，以平实而精巧的艺术手段，将一段遥远但不容忘却的为理想与信仰而奋斗的故事树立在当今的京剧舞台上。其人情与人性的切入视角，让革命先烈的非凡事迹，在剧场空间与当代观众产生真切的情感共振。也为类似创作逾越艺术形象的概念化、空洞化倾向，提供了鲜活的实例。当然，观众更期待《龙潭英杰》能进一步去芜存菁，打磨成一部经得住时间和市场检验的精良之作。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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