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衢州城的骄傲|衢州市_新浪财经

转自：衢州日报

　　周晓天

　　今年是我的恩师、著名画家周一云先生逝世30周年。我至今清晰记得1994年7月8日那个傍晚，那是当年高考的日子，恩师长子周明明兄，跑来县学街老一中后操场宿舍，告诉我恩师离世的噩耗。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如今周明明兄也已离我们而去。

　　一

　　1989年春天，我随恩师施明德先生去上海参加一个“八家画展”，“八家”中有他的好友山水画家朱恒先生和花鸟画家周一云先生。在上海的一周里，我跟着施老师、周老师住在施老师的好友——画家厉经纶家里，吃住都在一起。厉老师家是个旧式洋楼，居室逼仄，没有卫生间，印象中上卫生间要跑到很远的地方，还得排队。我们睡在阁楼，施老师、周老师睡床上，我在中间打地铺。施老师和周老师志趣相投，躺在床上他们会聊到很晚，谈艺术、忆故旧，年轻的我听得饶有兴味，如痴如醉。白天出门去展厅，走在马路上，我几乎是一左一右搀扶着两位老人。因为施老师十分敬重周一云老师，我自然视周先生为老师。曾听施老师说，他到周老师家会把废纸篓里的画翻捡出来藏好、给学生临摹，因为周老师对自己的作品要求极高，拿出去的必须是自己满意的作品，“他废纸篓里都有好东西”。

　　上海展览期间，我印象最深的是遇见作家峻青，没想到他对周一云老师的作品如此情有独钟。在展览开幕之前，有一个媒体见面会，会上来了一位器宇轩昂的老人，我问是何方人物，人家告诉我是峻青，我问：“是那个写《秋色赋》的作家峻青吗？”“是的。”我太兴奋了！我们在中学里都是读着他的作品长大的，现在竟然在现实中面对面遇到了，真是欣喜万分。让我意外的是峻青先生还是一位画家，记不清哪一年，我在报上看到他在泰国办个人画展。

　　峻青先生在展厅里看到周老师十几幅花鸟作品后瞬间被惊艳到了，“花鸟扎实而灵动的线条，明丽而淡雅的设色，形神兼备的造形，新颖而严谨的构图，功力深厚的笔墨技法，构成了一种别具风格的引人瞩目的艺术佳品，辐射着强烈的荡人神魄的艺术魅力。令我受到极大的美的享受。”当他得知画家正是坐在会场最后一排角落，那个身着半旧蓝布中山装，脚穿黑色老布鞋，看起来很像是一位来自僻乡老农民的老者时，内心受到强烈震撼。周老师清瘦的脸上，总是带着淳朴、憨厚而又有些拘谨的微笑。座谈会上，他沉默寡言，总是谦恭地倾听，自己却很少说话，老是微笑着，偶尔说几句，也是轻声细语，几乎听不清楚，但却让人感受到他那种虚怀若谷的谦逊之美，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本色之美。“又一个被埋没了的俊才。”峻青先生当时就说，如果周一云先生生活在上海，他的名气会超过上海一流名家，“真是遗落在浙西的一颗明珠”，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

　　在那次上海画展上我们认识了上海画家丁松廷。丁很喜爱周老师的画，有一次，他把周一云的画拿给谢稚柳老先生看时，谢老大吃一惊，说：“我怎么没在上海见到这么好的画家，是任伯年、张书旂一路的，无论是形神用色，还是用粉都相当不错。”后来，我还得知钱君匋先生也对周老师的画赞誉有加，还给周老师题字。

　　二

　　也是机缘巧合，后来我毕业来到衢州，从此我就时常进出周一云老师的家——水亭门边的下营街16号。从我工作的衢州一中到他家很近，周老师的家紧挨着周王庙，几间平房，里边有一个天井，地处闹市，却闹中取静。房子很简陋，陈设也是无比简单，家里最引人瞩目的是周老师的画案，墙上没有什么装饰，最耀眼的是挂着一张古琴。周老师的画室在中间一间，窗临小小天井，这个清幽的环境常常让我想起归有光的《项脊轩志》。

　　周一云老师是一位传统文人，衢州柯城人，生于1917年，原名翼云，号“百衲庐主”。他出身贫寒却聪慧好学，自幼好诗礼，经史、诗书之外，尤好书画，古琴、琵琶和雕塑皆他心之所向，无不潜心自学，刻苦钻研。他儒雅淡泊，谦逊恬静，身处市井，却远离尘俗。在他人生的最后5年，我经常侍读左右，看他画画，听他聊往事，偶尔还听他弹奏古琴。在他病重的日子里，我也有意识请他回忆一些过往，希望到时候整理一个年表或者小传之类。但年轻时终究用心不够，最后也是有头无尾。

　　周一云老师很早就离家外出谋生，在极艰苦的环境中，始终不放弃对书画艺术的执着追求。正由于他的这种勤奋努力，所以他早年得到了著名花鸟画家张书旂的器重和指授。得张书旂指授之后，他又追溯任伯年、王梦白等诸先贤，兼取各家之长，经年累月的探索、磨砺，终于形成了自己造型严谨自然、设色典雅富丽的小写意花鸟风格。他擅用色、用粉，得张书旂色、粉之妙，又别开生面，用色更浑融自然，用粉更湿润圆厚，达到出神入化境界。他的用笔得王梦白生动之妙而去其枯涩冷傲。他融合任伯年的用笔、用色、章法，意境之妙，融会贯通，卓然自成一家。

　　周一云精于花鸟，他的画作取材丰富，翎毛中鸽、鸡、鸭、鹰、孔雀、燕子、八哥、寿带……画来无不生动传神。所作花卉馥郁生动、绚丽清新，紫藤、牡丹、绣球、芙蓉、梅花、茶花、海棠……无不形神兼备，在他的繁花世界里，花繁叶茂，争奇斗妍。一些画家不常画的题材在周老师笔下也是精彩纷呈，所作《农友农敌图》尺幅不大，一只藤篮两串青蛙，无论是用笔、用墨、用色，还是构图都是精妙绝伦，青蛙栩栩如生，让人拍案叫绝。所作《枇杷猴子图》猴子浑身金毛形质生动、神态毕肖，与砚、枇杷构成完美画面，充分展现出周老师的学养和艺术境界。

　　周老师花鸟之外，兼擅人物、山水、走兽。他笔下的李白傲然俊逸，所作李时珍采药图，融人物、山水、走兽于一体，人物形象传神，线条精准，笔力遒劲，山川瀑布气韵生动，毛驴笔墨精到，形象呼之欲出，构图严谨，虚实得当。

　　周老师一生坎坷，解放前奔波于宁波、杭州等地，回到衢州，先是在烟草公司画广告，后来公私合营，让他在烟酒店当卖酒营业员，他干脆离职回家，走街串巷给人画像。靠画像养一大家子人在那个年代谈何容易？好在因为作品参加金华地区画展，引起地委领导关注，把他安排在文化馆工作，生活才稍稍安定下来，但临时工的工资是那么微薄，日子过得还是那么艰难。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以后，经济复苏，艺术进入商品社会，他的窘困生活才算结束。

　　周一云的艺术是苦难里开出来的绚丽之花。尽管一生坎坷，怀才不遇，生活捉襟见肘，常常愁眉难展，但他笔底所展现的无不是美好之物，一派祥和安宁。常言道“言为心声”“画如其人”，满腔痛苦难免会流露笔端，像徐渭画墨葡萄“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抒发怀才不遇的凄凉之情；也会像王梦白把内心孤高和种种落拓情绪表现在画面里，形成孤冷风格。但周老师却深受儒家传统影响，守恕道而克己，把灰暗生活转化为心中明丽的美好世界。无论是鸡、鸭，桃花、绣球等房前屋后的农家寻常之物，还是鸽子、燕子，牡丹、梅花、紫藤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在周老师笔下都是一派和美温馨，都是祥瑞化身。尤其白孔雀、蓝孔雀更是传统审美文化中美好的化身，周老师笔下的孔雀是静态的，在画面里是主角，往往占据很大块面，形象优美、色彩华丽、雍容高贵，它就是艺术的比兴、象征。

　　周老师为人低调，做事谨慎，从不张扬自己，也不臧否他人。他一生参加展览不多，参加的多是当年金华、衢州的画展，或代表金衢参加省展。省内老一辈画家多知道衢州周一云美名，但就全国而言，识之者寥寥。他生前从未举办个人画展，更别说到上海、北京的大展览馆展出。

　　2017年恩师诞辰百年之际，周明明兄操持在衢州市博物馆给周老师举办了一个《百年一云·纪念周一云先生诞辰一百周年艺术大展》，出版了精装《周一云画集》，还拍摄了一个《百年一云》纪录片，举办了一场周一云艺术研讨会。省内不少资深画家来参加纪念活动，著名美术史论家、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徐建融教授也来了，他对周一云作品大为赞叹：“小写意花鸟画，上海有‘四大花旦’——唐云、江寒汀、张大壮、陆抑非，加上江苏张辛稼、北京王雪涛，称‘六大名家’，现在应该加上衢州周一云成为‘七大名家’。”

　　三

　　30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让一个人铅华洗尽，显露成为历史的真实。我们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30年后的今天，我们该怎么来看待周一云先生和他的艺术呢？我一直认为，首先要把周一云先生放到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画坛这个时间轴线上看，他的绘画水平堪称一流，成就是很大的，只不过因为他隅居浙西，不为画坛所知，错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最好的发展机遇，诚如《百年一云》展览会上浙江画院贺信所言：“因为种种不同的原因，有很多像周一云先生一样优秀的画家，不曾为人们所熟知……期望更多的人记住周一云先生的名字，希望他的艺术成就在将来更加发扬光大！”

　　可喜的是，周一云的作品，具有深刻的人民性，艺术生命长盛不衰。他是地地道道的衢州人，生于斯长于斯，他的文化基因有南孔文化的血脉，他的画也深受衢州人民的喜爱，他一生的作品绝大部分被金衢大地上喜爱他的人收藏，现在还有衢州藏家纷纷从外地回购他的作品。最近有两位书画藏家告诉我，当下衢州人的收藏，周一云最受青睐。所以，我一直认为，周一云先生一生布衣，是当之无愧的“人民艺术家”——源于人民，服务于人民，为人民所喜爱。

　　那么，对于今天的我们，怀念、宣传周一云先生又有怎样的意义呢？前段时间，中央美术学院靳尚谊老院长在看完中央美术学院2024年毕业展之后发出了灵魂拷问：“怎么都是工笔？写意画去哪里啦？没有大写意，包括小写意的也很少。你们国画系怎么成这样了？完了吗？”已故著名画家方增先先生前些年参加五年一届的全国美展评选之后，也是感慨无限：入围的500多件国画作品，写意画怎么只有区区四五件？

　　从当下来看，我们正在失去传统写意中国画的土壤，流传了千年的中国文人画正在经受时代的挑战，传统文人引以为傲的写意精神渐行渐远。我有几分担忧：不久的将来，写意中国画会成为非遗吗？像周一云先生这样优秀的绘画艺术会不会消失在文化的星空里？

　　时光不居，岁月如流。往日的下营街16号——周老师的老宅今日已经成为水亭门历史文化街区的一个角落。现在我每次带朋友去水亭门的时候，都会带客人到周王庙边上，指着那块空地告诉他们，这是我老师周一云的故居所在，这里曾经生活着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画家，他是衢州城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