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第四声|王维_新浪财经

阳关本文作者摄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送走了朋友元二元常，在返回辋川别业的道路上，诗人王维那种欲言又止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如鲠在喉。起初，它仿佛是对误食某种野果后的模糊记忆，只不过感觉的顺序是颠倒过来的，从食道上升到咽喉，再由咽喉充溢到整个口腔，最后，它化为一支久违了的曲调，被鬼使神差般地哼唱了出来。王维这年已五十七岁了，刚经过一段大起大落的坎坷仕途，他又回归到宁静闲适的生活中，如枯木逢春。

马蹄得得，他在马上低声唱着。正是万物复苏的春天，田边地埂上绿茸茸的小草已坚挺起来，像翅膀上刚长出翎羽的雏鸡。借着朦胧的醉意，他摇头晃脑地陶醉在哼唱的小曲之中。这曲子有点忧郁，但并不哀伤，甚至还充溢着对生活的希望，就像少年时甜美的失恋，清纯、婉转。

回到家里，走进书房，他习惯性地坐在案几前。老仆已给他端来了茶盏，见主人正在磨墨，便慌忙伸手帮忙。王维制止了，并摆了摆右手，让他下去。王维习惯自己磨墨，那也是他酝酿的过程，墨磨得越久越浓气味越重，写出来的文字就越成熟、饱满。院子里很静，书房里很静，耳畔的曲子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生怕惊动了孕育着的文字。王维听到了院子外小林子里布谷鸟的叫声。

眼前浮现出元二略有醉意的红脸膛。耳畔回响着他在饯别宴上有些醉意的慷慨陈词。元二是王维恢复官职后才结识的朋友，他熟读兵法，身材魁梧健壮。元二名叫元常，他的名字和古代书法家钟繇的表字完全一样，而且也多与文人雅士结交，但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似乎只有兵法。王维常为他身上的粗豪之气所感染，和他在一起似乎自己也回到了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时代。

他们是在渭城为元二饯行的。渭城称得上是丝绸之路的第一站，西来的商旅和货物以及从长安出发的官员都是在此交会的。这里距长安将近20余里，选择这里送别亲友，也是带有“长亭送别”的意味的。前些日子，王维就在这里送走了大理寺的刘司直。

蘸上研好的墨汁，王维在有点发黄的草纸上写道：“渭城朝雨浥轻尘……”早晨的气温还有点偏低，特别一阵毛毛雨刚下过，会让人感到有点寒冷。微雨过后的道路，风尘不起，清新整洁，路面显得非常宽阔，是非常适宜于出行的。“浥？”王维对纸上的这个字不是没有疑虑的。他喜欢用常见的词语写景状物，那样会给人以通透感，没有陌生冷僻造成的隔阂，甚至还会让人产生化腐朽为神奇的新鲜。他很自然地想到过“湿”，但是“湿”又会让人产生“泥泞”“滑溜”的联想，让人心里不爽：马蹄打滑和咀嚼时牙齿打滑感觉几乎是一样的。

“那么‘润’呢？”王维自问道。随后又忍俊不禁地笑了，灰尘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是不配用这个“润”字的。飞尘即使清除不掉，也是应当压抑的。这个“浥”正好和“抑”同音，就用它了！写这句诗时，王维眼前浮现的场景是整洁而宽阔的大路，读者在读这句诗时，眼前浮现的意境也是宽阔的路面。可是，这句话里并没有“道”“路”啊。原来这位优秀的画师应用了他在《山水画论》里曾说过的绘画技法：“有风无雨，只看树枝；有雨无风，树头低压，行人伞笠，渔父蓑衣。”一位画家如果画雨景，只要让画中的人物打上雨伞，穿上蓑衣就行了。

这里沿街修建的房屋大都青砖青瓦，经过雨水的冲洗，灰尘涤除，显得格外清洁，仿佛新修建的一样。路边的杨柳更是青翠嫩绿，真是“柳色青青客舍新”。然而，他笔下写出来的却是：“客舍青青柳色新”。本来形容“柳色”的“青青”却张冠李戴地修饰“客舍”，而原本用来修饰“客舍”的“新”却移花接木，给了“柳色”！他没有写错，这种互换，反而各得其所。“青青”更形象地表现出了崭新的感觉，而“新”则更好地体现了柳叶的碧绿。

渭城沿街栽种着不少柳树，但并非全是柳树；这里沿街的房屋有许多是客舍，但除了他们几个朋友饯行的酒馆，还有不少的店铺。单说 “柳色” 是因为“柳”可以表示“留别”的意思，这是世人都知道的，毕竟折柳送别是众所周知的民俗。其实，只言“客舍”和选择“柳”是一样的，它暗示这位元二从今往后的客子身份和客居生活。离开渭城，元二就只能以客舍为家了。

“哈哈，这杯酒必须喝干呀。”

“你走那么远，再想喝也不容易！”

王维又想到了渭城送行时的场面。觥筹交错间，元二满脸堆笑，他对未来充满着信心。此时，他的醉意也许已被田野上的风吹醒，满脸的酡红也许已被风吹尽了吧！想到这里，王维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见到的塞外景象，也想到自己十九岁那年孤身一人在长安过重阳节的情景。他想起了弟弟王缙，就在不久前，弟弟为了请求皇帝免除对自己的处罚，主动要求降级的事。往事如烟，隔世如梦。刚才那支已沉寂下来的曲子竟然又悄悄升起、弥漫开来，而且越来越清晰。

就像在紊乱的线团中找到那根线头一样。有时，他感觉到那个句子几乎脱口而出，可写出来的文字却是避重就轻地篡改、隔靴搔痒地敷衍。他的音乐造诣以某种感觉或者说隐秘的心理语言告诉他：音乐不是声音本身，而是声音以外的意韵；同样的，诗不是语言本身，而是语言以外的意味。

他又想到了饯别宴上的情景。“哈哈，这杯送行酒必须喝干呀。”“是呀，你走那么远，再想喝也不容易” “只有咱哥们才会这样劝你啊！”他恍然若悟，似乎听出了这些话的弦外之音。于是，他掭了掭悬空已久、有点干枯的笔，写出了这样的句子：“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没有故人，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如此殷勤劝酒的人，再也没有敞开心扉的人，再也没有同甘共苦的人，再也没有如此恋恋不舍的人。那支曲子消失了，它和这两个句子完全水乳交融在了一起，互为表里。王维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拈着胡须吟咏着：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现在，他知道了，诗句里的言外之意正是从渭城回来的路上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那首曲子，而这首诗的文字仿佛是记录那支曲子的乐谱。知音者能够在这首诗里敏锐地听到那首曲子的旋律、音色，甚至和声。也许出塞的元二还没有到达千里之外的安西，这首诗已经被乐人谱上了曲子，飞入了长安的大街小巷。大概因为这首诗是从渭城传来的，而渭城又是长安人为踏上丝绸之路的亲友送行的地方。这支歌曲也就称为《渭城曲》。后来，又有人将此曲改编为叠歌的形式，故又称为《阳关三叠》。由于除第一句外，均采取叠唱的形式，所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被人们称作“第四声”。

□郑观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