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嫣红

我外公华和笙据说是上海滩上“苏州滩簧”的创始人之一。苏州滩簧的历史约有四百多年,它将昆曲传奇化雅为俗,素衣清唱。1984年,南北昆曲约在苏州交流,地点在高长桥9号苏昆剧团团部——“苏昆”指苏剧和昆剧。此次会议上,有人突发奇想:搞一次苏滩的坐唱。

苏滩坐唱这种形式早已失传,它的繁复和华丽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艺人们在鹤园选了七个人坐下来就唱。当时留下来的照片,其中就有我娘,大名华静艺名华继韵,拉二胡的是我大舅,艺名丁杰,芳名朱兰芳。算起来,我娘那年五十岁刚出头,风华正茂谈不上,端庄大方倒也凑合。据另一张彩照验证:我娘那天穿一件翠绿色斜门襟戏衣,黑丝绒盘香纽扣,珍珠耳环,嘴唇抹着嫣红。

我娘唱的是《卖草囤》里小尼姑的唱段,这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小尼姑要会说“乡谈”,“乡谈”是指各路方言。我娘会各式“乡谈”,活着的苏滩艺人中绝无仅有。我娘在台上唱,我大舅在台下拉。这兄妹俩有着一手绝活,也是苏滩最基本的技巧:“幕表戏”。“幕表戏”没有台词,只有大纲。我娘念书少,生活经验却不少,九岁出道唱戏,伶俐乖巧;我大舅是个才子,样样精通。两人在台上,虽说没有现成台词,倒比有台词更能发挥,天马行空,活色生香,既是才子佳人,更是人间烟火。

苏滩坐唱的道具也很讲究,几样东西不可或缺:两只明角灯,考究一点的戏班子用鱼胶做灯,而且是大红色,里面点蜡烛;两只大花瓶,插满时令鲜花;高脚果盘里是甘蔗、生梨、水红菱之类的果品;七个先生面前七杯茶,一定要有杯盖;一尺半高的红木小屏风,绘着春夏秋冬四季景色;人手各执一样乐器,且唱且弹。

我娘我大舅在照片里且唱且弹,是苏州滩簧。潮湿记忆里的嫣红隔着年代泛出来,涨满眼睛。

我娘在20多岁的黄金时代里,艺术上的顶峰是演苏剧《快嘴李翠莲》里的媒婆。就连她自己也不会想到,她演过李翠莲,演过媒婆,还演过李翠莲的娘以及婆阿妈,最后让她享誉的却是媒婆。由于这个角色,我娘被封为“丫王”。李翠莲的媒婆,在台上的功夫真是了得:念、白、唱腔,尤其是眼神,样样到位。有人说,一出戏,男角女角在台上死沉沉地唱,我娘上场,戏就活了。有人说,台上戏演得正烈,有一人忘词了,急得冒虚汗冷汗干汗,我娘迈着小碎步上台了,水袖那么一甩,眼神那么一转,喔哟,好一个灵巧的丫头!观众的眼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他们绝不会想到,还没轮到我娘出场呢,她自说自话地出来圆场了。

我的娘站在台上,光彩流溢,顾盼生辉。留下来的照片常常在半夜三更发出一种奇怪的光泽,它提醒我:清明或者冬至,去我娘坟上除一除疯长的青草。

我娘说苏北葬着她的青春和梦——如果40岁可以有梦,40岁还可以叫青春的话。这时候的照片上出现了我爹,我爹是一个文化干部。照片地点是苏北阜宁,红砖墙茅草屋,门前有几棵洋槐树,屋后有一条河,左右是麦子或蚕豆或棉花。我娘我爹笑得欢,可能是很久没上镜头的缘故。

我娘一脚落到苏北盐城,她一直以为白花花的盐碱是长在地上的大米。待到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我娘俨然已是一个家庭妇女。她种小青菜,饲养小鸡,腌咸菜——脚穿高帮套鞋,在青石缸里踏来踏去。她讲一口标准的本地话——别忘了,她是苏滩乡谈高手。唯一伤感的是她不能开口唱戏了,即便唱了本地人也听不懂。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娘常把一些舞台上用的首饰,诸如耳环、头钗、彩鞋、玫红坎肩什么的,堆满一床,提醒着她曾经是一个艺人。

从前的风,从前的雨,我娘我爹从前笑在苏北,现在已双双笑在天堂。天堂里,我娘是一个会唱戏的天使,而我爹只会念文件。有时念累了,我爹抬头:惊诧之后,嫣红我娘已站定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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