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扬州春日的骤雨漫天袭来,硕大的雨珠在挡风玻璃上碎裂,车辆仿佛穿梭于乳白色的虫洞,通向未知的时空。驶出写着“瘦西湖”三字的收费站,雨势忽然减弱,前方的路牌上赫然写着“隋炀东路”“隋炀西路”,我们仿佛被这场春雨掷入历史的情境,回到那个短暂而又辉煌的“流星王朝”。
2024年4月28日,南京大学“隋唐中国与周边世界”博士课程十几位学生在童岭教授的带领下,赴扬州隋炀帝陵与唐城遗址考察,一同带队考察的还有魏宜辉老师。地图上的“隋炀帝陵”有两处,其一是位于隋炀西路,经清代大儒阮元考证定位的隋炀帝陵,可称是文化史意义上的“隋炀帝陵”;其二则是位于蜀霞路的曹庄大墓,即考古学意义上的隋炀帝陵。童岭老师考察之前就反复说,“读南大中文系的人”必须同时看两处隋炀帝陵,一处是想象的真实(如晚晴廖光所咏“炀帝冢边看落日”便是由此兴怀),一处是历史的真实。
在扬州考古所副所长刘刚老师的安排下,我们穿越废弃的厂房,向春草深处迈进,面前的一汪池水据说就是隋炀帝改葬之处——雷塘,不禁联想起晚唐诗人罗隐“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的叹息。在这小小的水塘之畔,洁白的琼花在微雨中愈显清秀,不知可是杨广梦中的风景。塘后不远,便是嘉庆十三年(1808)浙江巡抚阮元所立的“隋炀帝陵”之碑,由书法家尹秉绶篆书题。石碑掩映于横生的枝叶之下,碑后的封土也早已被草木覆盖,不见了形状。
随后,我们来到了杨广真正的埋骨之所——隋炀帝陵遗址公园。广场上修建了一座长满青草的小坡,十三米的长度象征着杨广十三载的统治,这座一路缓缓向上的土坡寄托着杨广威服华夷,通航四海的大业雄心,却十三年后突遭断崖,跌落谷底。抬眼望去,重修隋炀帝陵的巨大封土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显得如此渺小,正如这位自负的墓主人,终究被历史的潮涌吞没无声。
营建东都,大修运河,巡游江都,三征高句丽,枯竭的民力反噬了君王。杨广如惊弓之鸟,仓皇逃往他在南方的第二故乡。对镜自叹的那句“好头颈,谁当斫之”一语成谶,沉湎江都风情的杨广,终为渴望回到关陇故乡的禁军所擒。他一生的故事,百世的荣辱,都终结在这一方墓穴之中。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颇为脍炙人口,2012年,一组开发房地产的施工队掘开了曹庄的土地,这座陵墓因而重见天日。墓穴中的杨广尸骨尽朽,而开发这片地皮的房地产商,其姓名正与他的长兄相同——杨勇。在千年前的政争中被杨广夺走一切,踩在脚下的那个名字,完成了迟来的复仇。
关于这座陵墓的基本情况与真伪鉴别,张学锋《扬州曹庄隋炀帝墓札记》(收入童岭主编:《皇帝·单于·士人:中古中国与周边世界》)一文论之已详。此墓封土的中心部位尚存,正中是1号墓,偏东为祔葬的2号墓。1号墓为砖室墓,基本上呈方形,通长24.48米,砖室南北长6.17米。2号墓为长方形砖室墓,东、西、北壁略往外鼓,通长12.64米,宽5.9 米。两墓由墓室、东西耳室、甬道、墓道五部分组成,据随葬品可确定为隋炀帝与萧皇后之墓。
这些随葬品中名气最大,也最多争议的一件,便是“随故炀帝墓志”,录文曰:
1 随故炀帝墓志
2 惟随大业十四年太岁(戊寅三月丙辰十)
3 一日帝崩于杨州江都(……殡)
4 于流珠堂其年八月(……吴公台)
墓志出土后,很快有人注意到了其中的可疑之处,如墓志中书“随”而非“隋”,帝陵当用玉册而非墓志等。关于第一点,胡阿祥老师在《有关扬州隋炀帝陵“质疑”的质疑》中指出,杨忠以扬威汉沔得封随国公,杨坚袭封晋爵随王,篡周后以“随”寓意不祥而改为“隋”,考初唐时代出土墓志可知,此时对“隋”国号确是多改作“随”。关于第二点,杨广虽为皇帝,但其墓葬形制却达不到帝陵的规格,如其封土一边约50米,属于“号墓为陵”者,与其孙逊皇帝杨侑庄陵的规模相同,这或许是唐朝给前代亡国之君的待遇,2019年国务院所立文保碑同样将其定位为“隋炀帝墓”,而非“陵”。
与帝后二人相伴长眠的,还有象征帝王的十三环蹀躞带和与皇后相配的金冠。江都宫内,蹀躞带上的玉片在日益消瘦的杨广腰间轻轻叩击,凤冠上的金花玉钗随步摇动,如萧后的面颊一般逐渐失去了光辉。千年后,玉带金冠重出黄土,环珮空在,杜宇之魂未归。萧后作为梁武帝萧衍的曾孙女,西梁皇帝萧岿之女,幼年生长江陵,十六岁嫁与杨广,随其入主大兴,母仪天下,又在盛极而衰之际往江都避难。在目睹夫君之死后,她“漫长的余生”才刚刚拉开帷幕。萧后先是被宇文化及裹挟北上,在其败亡后入河北窦建德军中,复又入东突厥依附于隋朝外嫁的义成公主。在东突厥最终被唐太宗击灭后,流亡半生的萧后终于被迎回长安,卒于贞观二十二年,被送至扬州与炀帝合葬。她在南梁的流风余韵中降生,在贞观盛世中逝去,从南朝到大唐的政治史与文化史,都浓缩在她的生命史中。
隋炀帝陵遗址之南,是现代人的长眠之所——扬州墓园,而唐代文史大家,南京大学教授卞孝萱先生(1924-2009)之墓也坐落其中。卞先生的塑像矗立在雨后青翠的树丛中,眉目间有中年力盛时期的神韵。卞先生在唐史方面造诣深厚,有《唐代文史论丛》《唐传奇新探》《刘禹锡年谱》《韩愈年谱》等名作。在落叶满阶的小道上,童岭老师讲述了卞先生当年做范文澜的助手,协助章士钊编纂《柳文指要》等掌故,他买了一束菊花,带着所有考察的师生祭拜了卞先生夫妇。
随后,一行人前去扬州本地一家连锁小店解决午餐。童岭老师为大家每人点了一份“套餐”:豆腐干拌面、腰片汤和一个硕大的五丁包。在来自东北的店员大姐热情的吆喝声中,大家也出了身汗,祛了祛雨天的湿气。
我们风卷残云般解决了拌面,正如千年之前起兵太原的并州铁骑席卷中原,在隋的废墟之上,一轮新的太阳冉冉升起。大唐继承了隋的遗产,也延续着其未竟的事业。杨广耗尽国力修建的大运河最终为唐帝国做了嫁衣,来自八方四海的举子、客商、使节在这条大动脉上熙熙攘攘,将物资、人才与信息输送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扬州城也借此走上了它的巅峰。安史之乱后,大运河更成为连接关中与淮南的生命线,晚唐皮日休所言“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的诗句,可谓是切身感受。
我们下午的第一站便是坐落于蜀岗之上的唐子城遗址。扬州因运河而生,其建城史可追溯至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修邗沟,筑邗城。唐扬州城包括子城和罗城两部分,子城筑于蜀岗之上,由于城市的扩大而在蜀岗之下向南发展出罗城。子城后来为宋代沿用,宋末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在临安陷落后困守孤城,这段城墙成了南宋在江淮地区的最后据点。眼前的一段段夯土早已颓圮,看不出城墙的模样,其上阡陌纵横,荠麦青青,已然成为耕地,掩映于荒草中的“扬州城遗址”文保碑令人更生黍离之感,唯有墙下宽广的护城河依旧流淌。而在长江的对岸,镇江也有着唐代城垣的遗存。1991年,南京大学历史系与镇江市博物馆对镇江东北的花山湾古城进行了勘探发掘,判断其建于晚唐,观其地理形势,可谓凭山为城,拒江为池。2023年,本课程的选课同学亦曾在童老师的带领下赴镇江考察铁瓮城遗址。
图15:扬州城遗址城池图(汪勃、王睿、王小迎等:《江苏扬州蜀岗古代城址的考古勘探及初步认识》,《东南文化》2014年第5期)
随后,我们穿越近年重建的“天兴门”,来到唐城遗址博物馆,隋、唐扬州城的布局在此一览无余。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之句在唐代便已脍炙人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还曾专门考证其名称,在唐城东墙之外可见“山光桥”之名,其附近便是山光寺与禅智寺。张祜《纵游淮南》一诗代表了唐人对扬州最高的称赞:“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于是后世人皆将隋炀帝南巡归功为扬州风情之召,正如清人宗元鼎所言,“但求死看扬州月,不愿生归驾六龙”。
不仅是中国人,唐代扬州城对域外人士同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自唐朝从隋手中接过“世界帝国”的接力棒以来,扬州就是唐代外交的重要枢纽。日本留学僧荣叡和普照慕名来到扬州大明寺,邀请鉴真赴日弘布戒律,在十余年的坎坷后鉴真终于抵达日本,据传扬州的琼花也就此在奈良唐招提寺中扎根。这洁白的小小花朵,已不用再承载个人的穷奢极欲,蜕变成了文化交流无远弗届的符号。此后,日本留学僧圆仁也追随前辈的脚步,于扬州开元寺修习佛法,日本僧界也借由他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窥扬都的繁华。
博物馆中有一栋两层的建筑,名为“崔致远纪念馆”。崔致远生于新罗,曾就读于长安,在宾贡进士及第后出任溧水县尉(今南京溧水县尚有其雕像),后被淮南节度使高骈聘为幕府,留唐十六年后东归新罗。扬州为晚唐淮南节度使驻地,博物馆内还有一尊节度使杜祐题名的八角石柱。崔致远任职幕府期间的诗文结集为《桂苑笔耕集》,保存了大量的晚唐史事,其中最有名的篇章当属《讨黄巢檄》,其骈四俪六的晚唐文风,读来颇有气势。纪念馆建成后,许多韩国政界人士都曾前来参观,玻璃柜中还陈列着韩国前总统全斗焕的题词“大鸣中华”。全斗焕作为政治人物的功过且不论,从其书法中亦可看出他接受的汉学教育。
大唐作为世界帝国,正如俄罗斯的双头鹰一般,同时眺望着东西。唐代扬州同样生活着许多西域人士,如2004年出土的《唐故李府君墓志并序》就记录了李摩呼禄这位号称“郡望陇西”的波斯人的一生,这是南方地区目前发现的唯一一方波斯人墓志。此外,扬州唐墓中还曾出土用绿彩书写着阿拉伯文“真主最伟大”的扁壶。联系扬州的普哈丁墓园与“波斯庄”的地名,足见这座城市与海上丝绸之路血脉相连。童岭老师还提到,他的祖母姓穆,为扬州人。经荣新江教授考证,唐代扬州“穆”氏多为胡姓,原出中亚的木鹿(Marv),与波斯本土相距不远,其在萨珊王朝时期还曾是呼罗珊省的首府。
告别绚烂的“世界帝国”,考察迎来了最后一站:阮元墓。循着导航穿越田野,联系居委会打开破旧的铁门,墓道上的青草漫过脚踝,我们拨开牵衣待话的竹枝,发现了松林中“雷塘阮墓”的牌坊。此处为阮元的家族墓地,石碑上爬满了青苔,几乎与草木无别,可谓“托体同山阿”。
此次考察始于阮元考订的雷塘之畔的隋炀帝陵,终于“雷塘阮墓”,历史又完成了一轮小小的循环。杨广通航四海的大业雄心,萧后历经四代的沧桑坎坷,唐代万邦荟萃的胡歌笑语,李庭芝困守孤城的决绝悲壮都埋葬于这片土地之下。一个个帝国的毁灭与重生中,唯有文明永续,正如唐城外的护城河水,默默守护着它怀抱内的断壁残垣。在历史无情的进程里,总有有情之人感慨系之,阮元如此,卞先生如此,我们亦是如此。
本次考察活动得到了南京大学“研究生培养创新项目”、扬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扬州市蜀冈唐子城风景区和扬州城大遗址保护中心的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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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余国江、梁爽、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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