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团结报
□ 亓 晴
《诗经》是一部以各类实际功用为目的创作编辑的乐歌集，其乐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承担着重要的仪式功用和政教功用。在《诗经》的仪式乐歌阶段，乐歌所承担的相当一部分政教功用又是依托其仪式功用来实现的，即通过乐歌在某些仪式场合的应用来传达讽谏劝诫之意、强调重要的传统观念和行为规范等。《诗经》中的《臣工》《噫嘻》《载芟》《良耜》《甫田》《大田》《七月》等农事乐歌即属于通过仪式应用来实现政教目的的典型篇目。这些乐歌书写的是权威的农事行为规范与理念，而这些规范与理念正是乐歌的创作编辑者希望通过乐歌的仪式运用来传承的。可以说，《诗经》中的上述农事乐歌是以传承经典农事规范与理念为功用目的的，乐歌的书写即围绕这一目的展开。
传承典范劝农之辞
《周颂》的《臣工》与《噫嘻》是关乎农事的，但其主旨历来说者不一，从乐歌内容来看，这两首乐歌当同属于籍田典礼上的训诫劝勉之辞。
《臣工》曰：
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釐尔成，来咨来茹。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於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
“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釐尔成，来咨来茹”即是说：诸位臣工都恭敬于公事，即将要前去打理收获之事，故先来咨询商度。这是对臣工的训辞，既有对其“来咨来茹”的肯定，也有“敬尔在公”的勉励。接下来“嗟嗟保介”则是直接询问身边的“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暮春时节，所求为何？新田熟田情况如何？言外之意是，收获的时节已到，我们的收成情况如何？问过之后又自己作出肯定回答：“於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大麦小麦肯定都会在上帝照拂之下大获丰收。最后则转入麦收动员：“命我众人：庤乃钱镈，奄观铚艾。”让众人把锄头之类耕作工具收起来，抓紧时间检查镰刀之类收获工具。综合来看，《臣工》是春末夏初麦子即将收获之时，号令臣子农人准备进入麦收工作的训辞。那么这样的训辞是如何成为《周颂》乐歌的呢？关于这一点，可以结合《噫嘻》进一步来看。
《噫嘻》曰：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噫嘻》整首乐歌的主体部分是周成王在籍田仪式上的训勉之辞，意思是说祭祀已经完成，已与上帝进行了沟通，可以发动农夫们进行耕种了。
总体来看，《臣工》和《噫嘻》都属于对周王在重要农事场合所作训勉之辞进行记录整理的结果。《臣工》虽然不能明确出自哪一位周王，但其从勉励众人忠于职守开始，到号召大家准备麦收结束，中间贯穿着对丰收的殷切期望，是非常典范的训勉劝农之辞；《噫嘻》则直接选择了周成王这位第一位主持正式籍田典礼的周天子之训辞来制作乐歌。
周代以农立国，其敬奉的始祖后稷便是农官，重农是周朝统治者世代延续的传统，劝农也是周王的重要职责。这些“颂”歌在典礼仪式场合世代沿用，可以时刻提醒周王和诸侯臣民不忘重农的传统。因此，《臣工》《噫嘻》这样的仪式乐歌并不是单纯承担仪式功用，而是同时承担着传承典范劝农训辞及重农传统的政教功用。
强调颂赞重农传统
《周颂》中的《载芟》和《良耜》也属于农事乐歌，是通过歌颂耕地、播种、除草、馌田、丰收、祭祀等农业生活中的重要环节来书写继承重农传统的重要性。
《载芟》《良耜》内容相近，风格类似，当是同一时期同一功用的乐歌。《载芟》从开荒垦地开始，“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彊侯以”各身份地位的人集体出动，“有嗿其馌”“有略其耜”“播厥百谷”的盛大劳动场景，然后再以“万亿及秭”这样夸张的言辞来描述丰收，并进一步叙写丰收之后的祭祀祈福。《良耜》也同样记述了一系列农事活动。
这些记述一年完整农事活动的书写，目的不仅仅是祈求或颂赞丰收。《载芟》对丰收之后的情况如此记述：“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良耜》对丰收后的情况如此记述：“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丰收不仅是收获粮食，还关系到祖先神灵能否安享祭祀、宗族邦家能否和睦安宁、农人妇子能否安居乐业等一系列重大关切。所以，从这一角度已然可以看出《载芟》《良耜》两篇重在强调农业传统的重要性，更何况这两篇的结尾又特意点明了这一主旨。《载芟》结尾曰：“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大致可以理解为“并非此时此刻才这样，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良耜》结尾曰：“以似以续，续古之人。”即继承发扬前人遗续。由此来看，两首乐歌的结尾都旨在点明前述农事活动是对祖先传统的继承与发扬，从而借以表达对继承发扬重农传统的强调与赞美。
《载芟》《良耜》这样记述式的乐歌与《周颂》整体风格差别很大，而它们之所以被收录在《周颂》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乐歌本身所具备的典范传承功用。周代以农立国，重农是最重要的民族传统之一，所以，《周颂》中收录强调农业重要性的乐歌，明确传达了要将重农的民族传统传承下去。
直接书写农事规范
除了上述记录传承劝农训辞、强调颂赞重农传统的乐歌外，《诗经》中还有一些乐歌直接书写农业生活中应该遵守的各类准则和规范，如《小雅》的《甫田》《大田》等。
《小雅》的《甫田》和《大田》内容具有相关性，两首乐歌的书写内容，展现的是一种理想的农业生活规范。具体说来，包括“曾孙”作为田主在农业生活中的职责、“农夫”作为实际劳动者在农业生活中的行为规范、“曾孙”与“农夫”的关系等。
首先来看“曾孙”在农业生活中的职责。“曾孙”，《毛诗传》认为是成王，朱熹认为是“主祭者之称”，属于“公卿有田禄者”。“曾孙”在《诗经》中多次出现，《节南山》《甫田》《大田》都多次提及，结合多篇诗意来看，“曾孙”的身份虽不能完全确定，但必然是拥有大片田地之人，而且《信南山》曰“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将“曾孙”与禹对举，又曰“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既能与禹对举，又能以牡祭祀祖先，则其身份至少应是诸侯。《甫田》前两章主要通过记述“曾孙”之语展现了其在农事活动中承担的职责：“我取其陈，食我农人”，农田年年丰收，在收储新粮的同时要将往年的陈谷散发给农人食用；“今适南亩”“攸介攸止，烝我髦士”，要去田地里巡视慰问辛勤的劳动者；“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曾孙”作为土田之主还要履行祭祀土神田祖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职责。《大田》之四章则以简述的方式记录了“曾孙”同样的职责：“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由上所述来看，“曾孙”作为土田之主有巡视田地、慰问农官农人、主持农业祭祀典礼等职责。
再来看关于“农夫”农业生活规范的记述。关于“农夫”的职责或者说其在农业生活中应该具备的素养，《小雅·大田》有比较详细的记述。《大田》首章整体概括耕种之事，次章具体描述培土、除草、驱虫等田间护理之各类注意事项，三章则具体记述“农夫”应自觉遵守的规矩：“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是先公后私，祈求上天降雨于公田时可以顺带润泽私田。“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是说集体收割时会留下未成熟的部分、割下的禾穗不会收敛干净、收获后的田地里会遗留一些禾穗、禾把等。这种行为不是浪费，而是将一些粮食留给劳动力不足的寡妇捡拾以补收获之缺（“伊寡妇之利”）。这也是农夫们日常要遵守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总之，“农夫”作为农事劳动的主要承担者和周代社会的基础阶层，一方面需要认真做好农业生产的本职工作，另一方面还要遵守一些敬奉尊长、扶幼助弱之类的社会规范。
最后来看对“曾孙”和“农夫”关系的记述。“曾孙”的具体身份虽不可确定，但其为“土田之主”是没有问题的。“农夫”在《诗经》中多次出现，其具体身份地位则有争议。当代有些解诗者将之定位为“农奴”或“奴隶”，并因之将“曾孙”与“农夫”的关系定位为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但这种定位很明显不符合《诗经》所要展现的意旨。周代实行“井田制”，农夫在耕作“公田”之外还有自己的“私田”，“私田”所获为自己所有，《大田》之“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即为明证。由此来看，“曾孙”之属虽借“农夫”之力耕种田地，但并非剥夺“农夫”一切劳动成果的剥削者，“农夫”在周代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并非被压迫的社会最底层。《小雅·甫田》与《大田》明确描述了“曾孙”与“农夫”之间的关系：“我取其陈，食我农人”“烝我髦士”“馌彼南亩”等，是“曾孙”扶助、奖掖、慰劳“农夫”；“我田既臧，农夫之庆”“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是将农事之善归为“农夫”之功。尤其《甫田》之三章：“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详述“曾孙”携妇子馌田，与农官及左右众人一起品尝食物，然后“曾孙不怒”，“农夫”也更加卖力，上下和乐，共同期待丰收。馌田是上下和睦互动的典型，此外所有的农业祭祀、祈福活动也都是“曾孙”主持、“农夫”参与的。总之，由《甫田》《大田》之记述来看，作为田地主人的“曾孙”之属与实际耕种田地的“农夫”之属不仅不对立，而且是互相尊重、互相依赖的关系，或者说，至少这是乐歌所想要展现、赞美的理想关系形态。
结语
《周颂》之《噫嘻》《臣工》《载芟》《良耜》，《小雅》之《甫田》《大田》等皆与农事典礼相关，但这些乐歌并非各类农业祭祀典礼上的告神祈福之辞，而是一种记录式、描述式书写，主要内容是记录农事典礼仪式的重要训诫言辞以及描述农事活动的过程、农事活动中不同人的职责、农业生活规范等。这些乐歌都是典礼仪式乐歌，《噫嘻》《臣工》《载芟》《良耜》作为《周颂》篇目是被应用于王朝层面的重要农事典礼仪式场合的，代表的是高层的权威声音；《小雅》的《甫田》《大田》属于诸侯、卿、大夫等在农事典礼场合所用乐歌，面对的是土地领主、农官、实际劳动者等各个群体，属于上传下达式的仪式乐歌。上述乐歌几乎覆盖了从王朝到普通村社所涉及的农事典礼仪式，可以对自天子至农夫的各个阶层进行传承正确农事规范和重农传统的宣讲。
《诗经》中的上述农事乐歌作为各类农事典礼场合的仪式用乐，很明显是在借助乐歌的仪式功用来实现传承重农传统的政教功用。周代以农立国，重农是必须世代传承的信念，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后代人很容易忘却前代传统，所以在某些典礼仪式场合唱颂理想的农事规范、强调重要的重农传统是非常有必要的。《尚书·无逸》展示了周公对传承重农意识的强调：“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国语·周语》所记载的“虢文公谏宣王不籍千亩”也反映了强调重农传统的重要性。
所以说，《诗经》作为周代最重要的礼乐承载体，毫无疑问要承担起传承重农传统的政教功用，其农业仪式乐歌通过书写农事活动中需要传承的内容来强化对这些典范传统的记忆，最终目的也还是传承重农这一民族传统。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先秦礼乐背景下的《诗经》典范仪式乐歌书写研究”阶段性成果）
VIP课程推荐
APP专享直播
热门推荐
收起
24小时滚动播报最新的财经资讯和视频，更多粉丝福利扫描二维码关注（sinafinanc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