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割、扮灯、家家_新浪财经

□谭华睿

在窗前闲读，偶然翻到一份年代久远的报纸，有篇关于方言的文章，写得极有意思，凿凿数言，将地方俗语与故事结合起来，让彼地风貌电影片段似的联系起来，活泼生动且冲击感十足。

石柱县城位于重庆东南部，是土家、苗、汉、维吾尔等多民族的栖居地，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多民族文化融通，催生了丰富多彩的民间口传方言。

老家院门外，是一畦菜地，背靠竹林，许多竹叶、树叶掉到地里沤成肥，奶奶每年在这里种应季蔬菜。春天是小叶青、豌豆尖，夏天是黄瓜、青椒，秋天是萝卜、南瓜，冬天就剩一水儿的白菜。刚摘的蔬菜，茎叶汁水浓厚，洗净即烹，味道甜美，远胜市上买来的，叫做“起地鲜”。

菜畦右侧有一棵白桃，半屋多高，开花时乱红一片，晃人眼球。花白粉相间，瓣微曲，三出深裂，如小茶盏，很好看。春天，此树周围游蜂无数，穿花抢蕊，非常热闹。右侧是一道缓坡，从地坝边缘石板处断开，约呈四十度角斜伸。此道虽崎，却是条捷径，挑水担粪，拄拐也要从此过。久而久之，地面比别处光滑许多。

有此独特优势，“梭梭板”的用途便被小孩们开发出来。小时对着作业本凝眸既久，实在没有推进文字“工程”的灵感，摔笔夺门。从柴房取一块木板，垫于屁股之下，借地心引力，在菜畦边的小道上做滑行运动。行至一半，耳畔风声赫赫，大有将军纵马之豪情。途中仍不忘翻个跟头，或作劈刀势，待滑至八十多米底端，头发早已凌乱，身上尘灰仆仆，提板而立，四顾踌躇，心中却在暗忖，“你小子耍梭梭板还真有两下子。”

我的一位老师，师承名校，善画写意花卉。小时我爱看他画画，看他折纸布局，定枝梗、画花头、布叶片、钩筋骨，流水行云之间，颇有一股写意风流。提笔之前，先备好一盏清茶，淡淡饮一口，但凡我在旁边，他便深吸一口气说：“架墨。”原指木工做活时在木料上打墨线的工序，放在这里说，真是贴近了生活气。

看老师作了许多画，但从未手书，对用墨用水用色更是一窍不通，故而从未想作画。偶然提笔，也只为少抒郁闷。挑一叠便宜宣纸，或干脆用旧报纸，乱抹一气。说来也怪，本是久经烦苦，一团墨在纸上渲染，再联想到老师的“架墨”二字，瞬间通透，绽开笑颜。

女儿很喜欢画画，虽用笔稚嫩，好在跟了一位名师。老师的画很有看头，山水、花草，满纸淋漓，意境深远。某次女儿下课，老师站在门口，寒暄两句，转头用普通话冲孩子们喊：“煞贴好自己的东西，跟着自己的家长，要注意安全。”原意为收拾的“煞贴”用在此处，让人忍俊不禁，可见名人用起方言，也是毫不含糊。

牙齿一向不好的女儿，终于主动要求去看牙医。找了个相熟的私人诊所，拍片、拔牙、戴牙套，总共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医生领着女儿下来，夸奖她说：“幺儿一点也没千翻。”

“幺儿”是小孩的方言代称，“千翻”多指淘气或没有定力耐心。出了诊所，我问女儿拔牙痛不痛，女儿说，痛也只能挨着呀，死去活来地哼哼“千翻”，弄得医生手足无措，还怎么看病？我想这是很对的，人生就像修补牙齿，一次可能不合适，不断修理，一再重做，慢慢地，等适应了，修出来的牙跟长出来的牙就浑然一体了，再觉不出什么异样。老是“千翻”，觉得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对头，那就甭去理会了，干脆让它自己疼。凡事不能“千翻”过头，要懂得去适应、习惯、凑合。

我有个远房的姐夫，颇好书与花。书承米字，细细淡淡，空灵而美观，间架中颇有几分骨力。他种花，袭的是古本古方，为种“春水”“蜜波”两个品种的月季，专租一方靠山脚的农家小院，起垄搭棚。后为一种扬州名菊“晓色”，专建个暖屋，贴心之至。有时，我也下乡走走，在他租的小院讨口闲茶。

姐夫剪花修枝的功力实在有限，枝条布局平稳，形状也缺乏创意，但他最喜欢搬弄手段。凡人进门，他便拿着剪刀，在院里比画，那些冒头枝叶，不消一刻便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完事之时，他炫耀似地喊一声：“煞割。”

“煞割”意为完成，以前翻地或耙田，到最后一角，预示这块田地的工作即将完成。小时看电视采访，还常听到村支书或乡里官员在节目上说“煞割”。

爷爷的文化程度不高，在高祖极力支持下，勉强上了两年私塾，后来又读了两年小学，这是他听评书、看故事的底子。农闲的雨天或雪天，他就靠在屋檐下，给我们讲故事，起头总是一句：“在黑七麻秋的夜里”，苏武牧羊、闻鸡起舞、班超投笔、木兰从军等故事就紧跟着来了。有一次讲到一篇古文里的“苍山负雪，明烛天南”，那画面与田野山脊的茫茫大雪映衬，美得不可方物。

我时常想念我的爷爷，现在还常梦见他。有时梦的开头或结尾，总会出现形容夜幕降临的“黑七麻秋”的字眼。我的那些梦本与他不相干，梦里的那些事，他也不可能在场，不知道他怎么会掺和进来。

石柱的方言，远不止这些，比如赞美女孩的“女将”，表示外婆的“家家”，比喻不认真做事的“扮灯”等等，这些词语流行于普通群众中，带着独特的文化符号和丰厚的文化底蕴，从某种程度上讲，方言更能代表地区文化特色。

比如浪迹在外，忽听得有人在后面高喊：“咋子（干吗）？”不免心躯一震，忍不住要回眸，仔细打量，这个在茫茫人海中偶遇的他乡故人。

（作者系重庆市石柱县文评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