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农村大众客户端
中国绘画推崇意境之美,然而就传统意境说研究而言,在历史中不仅从未具备过理论体系的形态,其原初的概念也仅仅是一些离散性、抒情性的感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用法和共识。如何在当下的意境学研究中切入新视角和新方向,同时为意境理论的发展探索新境,成了一种难说落于谁身的使命。
这种使命感,成为青年学者张翼飞撰写《有无之间——中国意境美学的语境重构与审美理想》的主要动因。
有无,是物理学概念,也在哲学范畴。老子讲“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有无之间”是辩证法思想,是一个包容的弹性空间,是自然的平衡状态,是意识层面的不好抓取却明明存在。追根溯源,一切从“道”起始,符合“道”的必然是“恒”的。在有无之间,更多哲学理念产生并被逐步提炼,包括意境学。那些漫长的过程看似人为,实则“道”使然,是必然。此书的定名,颇有意味。
在这篇将近20万的论述文字中,张翼飞将“意境”的概念从古今中外千头万绪的学说、理论中抽离出来,进一步明确化、系统化,并将之与意象、审美、境界等相区分。这是一件浩繁的工程,书中出现了出自160余位古今中外学者的176处引用,可见作者治学之严谨。可以说,张翼飞殚精竭虑为我们、为当代绘制了一份十分必要的、实用的有关意境学前世今生的导图。
在中华文明史中,很多思想瑰宝存量巨大却极其零散,它们浩如烟海,却也如星辰般遥远而无序。中国哲学与世界的关联也似断还续,需要有人来点明、打通和归纳。
在著述中,张翼飞充分利用了有限的行文空间,为意境学的追溯提供了宽阔明亮的视野和翔实具体的依据。从庄子美学相对于儒家诗学的颠覆性、超越性,到魏晋玄学言意之辨的本体论高度,再到王国维的“意与境浑”以及当代的现象学美学,中间是顾恺之、刘勰、王维、王昌龄、司空图、荆浩、董其昌、王夫之、梁启超、王国维、冯友兰们无数个闪烁的思想高光;又横向感知西方的精神力量,与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康德、赫胥黎、伽达默尔、萨特、姚斯们同频共振。作者对他们的论点引用繁多而无滥用。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和文明不是以时间而是用思想光点串联起来的,历史的推进又促使光点成为光束,成为更耀眼的大光体。逝者如斯夫,惟道与光永存。对于中国哲学或者具体到美学而言,那些光点就是意象说、形神观、虚实论、象外说、三境说;是体道、是悟法、是传神阿堵、是不落有无、是三界唯心。虽然直至王国维,境、境界、意境都没作区分,但这俯拾皆是的光那么丰富、那么美妙,它们终会等到有人去主动聚拢和梳理。这样一种前提下,在一本为使命而作的书中,郑重其事地对古今中外学术论点进行引用可以多多益善。
由此,《有无之间》必将成为不少人研究中国绘画艺术以及相关哲思的重要工具书和范本。
更可贵的是,它抛却了冗长沉闷的叙述,总是直达重点。
唐宋是以禅喻诗、以禅入画的时代,在有限的意象中寻找无限的意境。王维的《江山雪霁图》是其中代表。
这种理论著作,我们无法沿着情节与人物去分析,里面充满了抽象概念的彼此剥离与互相印证,有时间线,有空间线,更有跨越时空的灵性对话。然而文章并不晦涩难懂,作者仿佛有意以最简阐释深远,呈现那些或远或近的声音、不可见的体验。对于阅读者,尤其非美术和哲学专业的阅读者来说,张翼飞成就了一件美事和善事。
元代黄公望《草堂遗世图》饱含中国绘画特有的抒情性。
作为美术学博士,张翼飞从本专业出发,在书中插入了32幅中外绘画和摄影作品。意境说转化为架上语言是最自然贴合的事,绘画的“再创作”、无“常形”以及抒情性,成为意境升华的途径和明证。书中以牧溪《六柿图》展示“超以象外”的本真境界,以苏轼《枯木怪石图》说明“不能病其全”之“常理”,以马远《寒江独钓图》解释“空”的含义。这些点到为止的注解等于用抽象的笔墨使更抽象的“意境”具象化,不可谓不奇妙。
南宋牧溪《六柿图》展示“超以象外”的本真境界。
张翼飞的论述是严谨的,更是节制的。他在书中提到张节末的态度。张节末认为自王国维起,对于意境的研究就存在着概念混淆的倾向,“不能将境界的历史无限回溯。”这是个有益的提醒。我们看过太多云山雾罩的宣讲——文化必上下五千年,绘画必举《富春山居图》,书法必追二王,行文必多有生僻字,很多放之四海皆通也皆空的习惯性滥用和过度解读,形成一种长期的、随处可闻的噪音。张翼飞的节制和平实令人惊讶,30多岁的年纪,字里行间清楚地写着安静二字。在安静中生产的文字更容易呈现灵性的铺张,铺张着真诚、坚守与灵魂深处岩浆般的热忱。
北宋苏轼《枯木怪石图》含“不能病其全”之“常理”。
在书的后半部分,张翼飞强调时代的氛围:“每个人对艺术文本的理解都会打上自己的个性和存在的烙印。”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两个心意相通的人,对意境的理解也不可能纯客观或纯主观。“有些久远的思想之源仅可滥觞”,有些则日渐滔滔得以流传。《有无之间》所作的筛选和提炼,形成了一条相对清晰的小路,路旁无数明灯闪烁。那些流传下来的东西我们无权增删,但可以小心整理;观者虽不能一目了然,却能有序翻看。今人与古人在此得以畅快沟通,共同制造头脑风暴,达到见仁见智——这或可形成伽达默尔所说“合法性偏见”,即独特的审美倾向。
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体现了“空”的意境。
无论做学问还是做人,重要的还是认知高度和格局。在最后的《余论》中,作者提到了中国文化的自我认同危机,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混乱的群体认知状态。他引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人们忘却了自己本真的存在,忘却了自己作为人的生存尺度。”人类需要反思,需要在“比较视野”中够清醒、不沉沦,学会尊重自然,尊重自我。
“如何‘诗意’地栖身于世界之中,才是对人的现实境遇的终极关怀。”张翼飞在《余论》中开始思考人存在的本质。“诗意”与“世界”其实是矛盾的,以诗意栖身无常世界,需要勇气、力量和坚持。本书的副题所言“中国意境美学的语境重构和审美理想”,或在这种“栖身”的态度之下才可实现。
大众报业·农村大众记者 李可可
张翼飞,别署一飞、逸飞,号天舒,济南人,美术学博士。本科就读于南京艺术学院,师从李永清教授;硕士就读于山东艺术学院,师从梁文博教授;博士就读于澳门科技大学,师从于文江教授。现为山东财经大学艺术学院讲师,山东财经大学海岱美术馆馆长助理,山东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人物画艺委会委员。绘画作品多次入选各级展览并有获奖,发表多项学术论文与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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