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没崩，只是回不到2019年

文｜杨立赟 顾翎羽 陈烛 编辑｜余乐

“最近钢琴行业上了热搜，‘钢琴行业崩盘了’，言过其实。作为从业者，回答帖子里的一句话——‘5万元的钢琴跌价到5000元’，谁能买到？我全收！”近日，对于“钢琴没人买”的话题，北京星海钢琴集团董事长孟宇如此回应道。

“不能从闲鱼上拿个几十年的二手钢琴随便说事。”他补充道。但是，孟宇也承认，2023年钢琴制造业产销量的确下滑明显。

在近两周“钢琴崩盘论”的舆论发酵之后，业界和学界都有话想说。1月底，在中国乐器协会组织的一场沟通会上，该协会发布了一些权威性的数据——2019年中国钢琴产量达峰，年产39万架，而2023年仅有约19万架，几年间就已腰斩。这只是产量的数据，销量的下滑很可能更严重。

钢琴产销量的下滑，主要原因是下游——钢琴培训市场的萎靡。杭州一家乐器培训机构的创始人艾灵（化名）已经从业十几年，她告诉《财经》记者，在2016年至2019年间，钢琴培训逐渐达到顶峰，当时她经营着三家门店，既教钢琴也卖钢琴，一共有十几位全职和兼职的老师。

疫情开始之后，艾灵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而2023年的情况甚至还不如疫情期间。“现在学生数量比2019年最高峰时少了六七成，平时没有新生主动进门店，连问的人都没有。”

为了鼓励新生学琴，艾灵从2023年开始推出了一项政策：可以把店里的琴搬回家免费试用一年，但仍然无人问津。现在，老师的收入已经减少了20%左右，艾灵则几乎是在贴钱维持，也不排除停业转行的可能性。

面对惨淡的行情，学界和业界人士在沟通会上表达的观点是：钢琴没崩，而是正处于调整期。这也是国内外钢琴产业发展周期中的必然阶段，只是因疫情等原因提前到来了。接下来，无论是钢琴销售还是培训，都会进入一个“内卷”的阶段。大浪淘沙，能活下来的才有真本事。

被逼学琴的80后90后，不逼自己的孩子学琴了

根据中国乐器协会理事长王世成的介绍，2003年中国钢琴产量首次突破30万架，到2019年达到39万架的最高点，占到全球市场份额75%左右。

从历史上看，欧洲、美国、日本等国的钢琴业量均没有逃脱以年产量30万架为拐点的轨迹，此后都进入了深度调整。中国的钢琴业也是如此。从2020年下半年开始，受宏观经济影响，行业需求转弱，库存压力持续上升，艺术培训受阻等因素，中国乐器行业下行并维持在低位运行。2023年钢琴产量估计只有19万架左右。

过去钢琴的年产量几乎等同于年销量，但是2020年以来，销量的下滑比产量更快，行业库存压力变大，但是目前没有准确的年销量数据。

下滑的背后，是教育理念的巨大转变，是老百姓钱袋子的变化，也是中西乐器代表的社会文化气氛的变化。

钢琴热大约始于90年代。在随后的30年中，学钢琴几乎是中产家庭对孩子教育投资的标配。但是现在，时代变了。被逼学琴的80后90后，不逼自己的孩子学琴了。

艾灵表示，学校的课程安排在与琴行抢时间。现在学校下午三点半放学之后有选修课的托管政策，目的是为了能让家长正常下班之后接孩子，但是孩子回家之后就没时间练琴了。于是，家长在选择艺术类培训的时候，就偏向于不需要花太多时间的种类，而钢琴却是最需要花时间练习的项目。

现在的家长自己工作强度就很大，无暇跟进孩子学琴。“80、90后父母回家后自己还要刷短视频、打游戏解压，没有陪孩子苦练的意愿。一家人各自娱乐是常态。”艾灵说。

她表示，年轻一代家长的教育理念也不同，更加以孩子为中心。选择课外班要看孩子喜不喜欢，而不是依据家长有什么心愿。过去钢琴热时，60%的学生会考级，现在很多家长也不要求孩子考级，大多数孩子学一两年就不学了。

因此，艾灵目前抓的重点客群变成了70后的二胎家长，因为这一代人的教育理念较为传统，他们的二胎三胎孩子才是潜在的琴童。

此外，家庭的经济实力也与学琴的决心直接挂钩。我们了解到，北京上海这类一线城市，有教学资质的、专业音乐学院毕业的老师目前针对初学者的一对一课程费用在300至600元/小时，杭州这类二线城市大约在300元以内，通常一周上一次课，一年需要1.5万元左右。在当前经济形势下，不少家庭选择直接砍掉这笔预算。

在南京的钢琴老师于悦看来，影响钢琴培训的还有一个最明显的因素：中高考取消艺术加分，让许多家庭放弃了功利的学琴计划。

孩子有太多兴趣爱好可以选择，放弃钢琴的理由只需要一个。反而是一些有钱有闲的成年人，开始把目光投向钢琴，想要圆自己一个优雅的梦。

在中国乐器协会地这场沟通会上，学界和业界反复提到“银发人群”是钢琴市场可拓展的一大方向。艾灵的琴行在四年前收了一个“银发学生”——退休的老杨。2019年，老杨从零基础开始学琴，至今四年多，已经考完四级，正在冲刺五级。他每天早中晚练琴三次，加起来至少三四小时，就像过去工作一样规律和坚持。老杨说，年纪渐长衰老不可逆，但他要与时间赛跑，在头脑仍然清晰、手指仍然灵活的时候，尽力激发自己的潜能。

虽然业界寄希望于银发族，但是目前，老杨这样的“老琴童”是凤毛麟角，这几年在艾灵的琴行，他从来没见过同龄人来学琴，也没有同龄的同学可以交流。

艾灵表示，在生源上，儿童和成人的比例大约是30:1。“很多成年人刚开始脑子一热，10节课上完就坚持不下去。”

市场萎缩，中端钢琴受影响最大

根据智研咨询的报告，中国钢琴行业呈现外资、国资和民企三分天下的格局。外资企业在高端琴，尤其是专业和演奏用琴领域仍然占据优势地位；国资企业中珠江钢琴发展最好，在除专业和演奏用琴以外的市场都有很高份额，产量在国内处于绝对领先地位；民营企业发展也很快，海伦钢琴是代表之一。

2022年中国钢琴竞争格局  图/智研咨询

从产量来看，排名第一的是广州的珠江钢琴，第二名的是宁波的海伦钢琴。两家都是A股上市公司。

根据珠江钢琴的财报，2012至2019年间，钢琴销量整体呈上升态势，在2019年达到峰值，年销量超15万架。此后开始波动下滑，2022年全年仅销售11万架。

同一时期，珠江钢琴的数码钢琴销量基本保持上升态势，销量在2012年不到一万架，到了2021年已经超过5.5万架。但与传统钢琴的情况类似，2022年数码钢琴的销量大也幅下跌，相较前一年减少了近一万架。

珠江钢琴销量变化  图/陈烛

两家上市公司没有公布产品单价的变化，也没有接受采访。但是我们从不同的从业者处了解到，并不是所有钢琴都不好卖，要分档次。

“市场没有到崩盘那么严重，高端钢琴不降反升，10万元钢琴的销量还上升，没有受到一点影响。”河北秦川文体乐器有限公司董事长秦川说。该公司成立于1989年，主营乐器销售、音乐培训等，学生超过30万人次。

秦川说，高端和低端钢琴没太大变化，但是5万元上下的中端钢琴受影响最大。

北京一家琴行的老板王鑫亦表示，疫情以来乐器市场一直在萎缩，贵价钢琴受到影响较少，但是平价品牌去年以来促销活动比以前多。她分析，主要原因一是经济不景气，商家要清库存；二是有些品牌在国内本身就偏贵，同样的产品如果国外卖3万元，国内就卖5万元。这些品牌本身是有降价空间的，现在经济不好，就降价来促销。

北京世纪金源购物中心的柏斯琴行和盛世雅歌两家琴行主要分别代理日本的卡瓦依（Kawai）和雅马哈（Yamaha）品牌的钢琴，近期都推出了春节优惠活动，但折扣力度并没有网上爆料的那么夸张。

比如盛世雅歌琴行原价38999元的雅马哈YZ119钢琴，折后价为36500，原价37999的雅马哈YU2X PE钢琴，折后价在34000左右，都在九折左右。

盛世雅歌过去也代理珠江、星海等国产品牌，但售后出现问题的概率更高。因此，该琴行现在已不再代理此类万元以下的品牌。“雅马哈的琴价格透明，保值率高，现在花三万块买的琴，两三年后还能用两万块卖出去。”一名店员说。

王鑫告诉我们，大多数的学琴家庭通常愿意花3万至5万元为孩子购置一台钢琴。这两年，愿意花更少的钱购置电钢琴和二手钢琴的家庭也在变多。

从二手钢琴商的视角来看，二手钢琴对新琴存在一定替代性，但是销量也下降了，并不是明显的此消彼长，而是整个蛋糕变小了。

一位上海的二手钢琴商表示，2022年下半年到2023年，二手钢琴整体价格下降。主要原因是汇率走低。以日本进口二手钢琴为例，由于出现了近20年来最低的汇率，再加上日本供货商下调了价格，整体价格明显低了。

她观察到，并没有太多家庭使用过的钢琴涌入二手市场，最多是一些琴行倒闭会放出一批二手钢琴，她的回收业务与往年相比变化不大。

不过，目前二手钢琴存在改装套牌、卫生等问题，初学者并不能识别。王世成表示，对于这类二手翻新造假、冲击市场的问题，呼吁海关对进口旧钢琴的原产地证明和生产日期（五年以内）实行监控。

钢琴便宜了，古筝贵了

根据企查查数据，2023年钢琴相关企业的存量为2.02万家。

2014至2023这十年间，钢琴相关企业存量经历了增速从高到低的两个阶段。2019年之前是高速增长期，每年保持25%左右的两位数增长；2019年后增速明显放缓，年均增速不足4%。

一同放缓的还有上市公司的业绩。

2019年至2022年，珠江钢琴总营收从20.53亿元降至16.60亿元，其中除了2021年同比有所回升外，其余三年均在下跌，最大跌幅达17.8%。

2023年的前三季度，珠江钢琴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大跌93.54%，仍然有647.5万元正向的利润；但是细看单个季度，实际上只有一、二季度盈利，第三季度归母净利润亏损1879万元，同比下降152%。

海伦钢琴营业收入从2019年的5.53亿元下跌到2022年的为3.79亿元。2023年前三季度，海伦钢琴的营业收入同比下降22%至2.29亿元，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仅为608万元，下降24.7%。

珠江钢琴归母净利润情况  数据来源：Wind

海伦钢琴归母净利润情况  数据来源：Wind

王世成认为，尽管相对过去的火爆，市场很难再回到过去那个“学钢琴热潮”的时代，但他依然对钢琴产业稳步发展充满信心。对比其他国家的数据，欧美日韩每百户城镇家庭钢琴拥有率为20架以上，中国目前仅为6.59架，仍然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其次，中国钢琴制造产业链完善，随着技术装备和人才队伍扩大，人工和制造成本仍有明显优势，美育走向了教育改革前台，也在为市场铺路。

他预计，中国钢琴的年销量最终会稳定在20万至25万架这个区间。

钢琴行业的内部结构正在调整，比如电子键盘乐器与传统钢琴形成互补。2019年至2022年，电子键盘类乐器产销量明显好于传统钢琴，传统钢琴总量与电子键盘类乐器之比在2019年为4:6，2023年的比例大约为3:7。

在各个乐器门类中，民乐、电鸣乐器、管乐等运行态势均好于钢琴。根据中国乐器协会的数据，2019年高峰时，钢琴主营收入占乐器全行业的20.36%，到2022年占比下降到17.77%；而其他几个主要类别占比均小幅上涨。

秦川的业务中，中端钢琴价格跌了，但是电鸣乐器、民乐器的价格涨了。以古筝为例，以前卖2000元至3000元的产品居多，现在这样的低价市场几乎消失，购买1万至2万元古筝的人居多。

因此，大力发展其他乐器，也是钢琴厂商去维持业绩的一个重要方法。孟宇透露，星海集团的钢琴业务在2023年和大盘一样下滑，由于提前调整产品结构、拓展品类，管乐器和民乐器有明显增长，最终使得整体业绩没有下滑太多，几乎与2022年持平。

从整体来看，乐器的大池子水温较凉。自2022年下半年以来，整个乐器行业都在下行并维持在低位运行。中国乐器协会网显示，2023年前三季度，乐器行业232家规模以上（年主营业务收入在2000万元以上）企业的营业收入同比下降21.28%，利润下降43.35%，全行业利润率仅6.59%。

然而，无论是乐器还是音乐，都是一件生意叠加艺术的事。“（话题）从一个钢琴销售下滑，到乐器销售下滑，又变成了音乐教育下滑。”周海宏说：“孩子要不要接受音乐教育，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复杂，就是人的一生需不需要音乐。”

他补充道：“人类的文明从来都是在两股力量推动下发的。一个叫科学，一个叫艺术。科学征服世界，艺术美化世界。没有生产力的人是软弱无力的。但是没有艺术、单纯发展生产力是可怕的。感受美，是人最重要的幸福源泉。美育关乎到人生幸福，关乎到事业进程，关乎到国家强大以及社会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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