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绢带好了吗

李庆生

手绢,就是手帕。大多数上海人应该都叫手绢。我估摸,这手绢最初的材料,可能是丝绸什么的。手绢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几乎已经是文物了。但再早几十年,手绢在当时的社会、家庭、个人生活,乃至服饰装扮中是很重要的。

偶然翻到一幅自己穿西服的旧照。西装口袋里插着叠成三角形的手绢,特别显眼。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第一次戴领带穿西服,大概是参加一次酒会。

那时我四舅还在世,他见我打理得衣冠楚楚,但微微摇了摇头,像是少了点什么。他很郑重地选了块手绢,银白色的,平放在桌面,对折,用手掌抚平折痕处,再次对折,上方留出大约1.2厘米,插在我胸前的口袋里。然后,左看右看,笑出来,“小克勒”!

四舅1米85的个子,魁梧英俊,年轻时,在“百乐门”管过事。他是“懂经”的。

难怪我上幼儿园大班时,妈妈每天总要在我胸前别一块手绢,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一只大大的兔子,一双又大又长的耳朵,身披紫红色锦缎小花袄,闪亮的蓝色、金色、橙色、绿色丝线分别变化成雪花、金钩、圆点、花朵的图案交汇在一起跳到了它的身上,富贵中透着可爱,俏皮得好像会说话似的。

后来上小学,长大了。妈妈不再替我别手绢,但每天出门时,总要叮嘱一句:“手绢带好了吧?”我及两个弟弟都会乖乖地答应,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掏出来给妈妈检查……

多年后,我读到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塔·米勒的获奖演讲,她回忆说,在她的家里,没有任何东西比手帕更重要。她提到一个细节,每当她出门时,母亲也总是要问一句:“你带手帕了吗?”赫塔·米勒索性将演讲题目定为《你带手帕了吗》。赫塔·米勒的演讲内涵丰富,而这个细节,令我非常震惊。

2009年,我妈妈已经去世许多年,她根本不可能知道赫塔·米勒以及那些手绢的故事,但我妈妈与赫塔·米勒母亲问自己将要出门的孩子的话,内容几乎完全一样。多么神奇,相隔万水千山,不同国度、不同民族甚至不同的时代,但他们赋予手绢象征的那种爱、那种自然健康的人性是何等一致。

感谢赫塔·米勒的母亲,感激我的妈妈,她们都时时关注用一块美丽的“人性手帕”,轻轻揩净了我们脸上、身上、心头的尘滓。

由此,我们老一辈人,对手绢文化(姑且允许我这么称谓)的传承、坚守是很虔诚、执着的。我姑妈,一位百岁老人,2019年初才去世,老人家就用了一辈子的手绢。其实后三十年,各式纸巾、面纸都已很普及,老人大儿子还正是一家纸巾企业的老板。可她家里家外、走亲访友、赴约就宴,还就是认准了手绢。各种样式,不同质地、绣花绘彩的手绢,她收聚了整整一大盒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摆放得有条有理。

记得姑妈参加最小儿子的婚礼,一身锦缎旗袍,雍容华贵,在旗袍右侧上方开襟处挂一块漂亮的手绢作为装饰。我坐在她对面,看她笑的时候,捏住手绢遮住嘴巴,笑不露齿;吃东西时,也时不时拿手绢轻轻按按嘴唇,一派大家闺秀的风度气质……

手绢已无可奈何地离我们远去,但曾经与它作伴过的我们,无论如何是对它充满怀念和珍惜的。我眼前时常会浮现出小伙伴们围坐一圈玩“丢手绢”的场景,小朋友拍着手欢唱:“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丢的手绢,可能已经找不到了,但那歌声依然会长久萦回在我们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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