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艳
曾经,有一名刚毕业大学生,在一个剧组做副导演,总导演让他去给当地一名老乡群众演员说戏。
他慷慨陈词,足足用了20多分钟,为其分析角色心理,讲解时代背景。然而,老乡脸上写着俩字:蒙圈,其实人家连普通话都听不懂。这成为当时剧组里一个“梗”,大家都说,这个孩子真是眼高手低,就会掉书袋……
20余年后,这个“眼高手低的孩子”,作为总导演,掌舵拍摄了一部电视剧,名字叫《觉醒年代》……
张永新(左)为饰演蔡元培的演员(中)讲戏
拍摄现场与演员交流
1.
真实·复刻
绘于扇面上的一朵兰花……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首《兰花草》,曾广为传唱。少有人知,这首歌词原是胡适先生早年写就的一首小诗《希望》。
电视剧《觉醒年代》采撷了这一缕芬芳。剧中,胡适常会在夏天轻摇一把折扇,其上细绘一朵兰花……想来,有多少观众会注意到这个小小“隐藏款”呢?事实上,类似细节,难以胜数。
一部“觉醒”,七载磨砺,磨得正是“致广大而尽精微”,既要致力于广博深厚之境,又要尽心于精细微妙之处。广大,精微,互为辩证,相得益彰。
“从1915年至1921年,剧中呈现的是建党之前这段历史,6年虽短,却涵盖诸多历史节点,交错并行,且每个节点都可谓改变中华民族命运,不容半点偏移疏漏。”张永新说。
同时,风雨年代人物群雕,如何准确塑造,亦费思量。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周恩来、蔡元培、鲁迅、傅斯年、黄侃、辜鸿铭、邓中夏、陈延年……每一个名字,皆可撑起一部剧,如若融于一剧,难度可想。
尽小者大,慎微者著。主创团队,一方面实地探访,北大红楼、上海一大会址、南湖红船……身处历史之境,溯源历史之声;另一方面,扎进故纸堆,爬梳文本,探幽析微,考据钩沉。
“每一个角色,观众心中都有既定认知、自有画像。怎么塑造?怎么表达?可有艺术加工,但更要把握历史真实,要有准确认知与理解,审慎把握,真实再现。”张永新说,这是创作最困难之处,剧组上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整个创作过程就是‘被虐’,痛并快乐,同时深怀敬畏。”
历史考据,细节考证,《觉醒年代》创作之基是真实复刻与再现。“《觉醒年代》中的人物,在各类创作文本中都有呈现,但我们采信时坚持一点,孤证不立,未必准确,一定要形成综合的、丰富的、多维度的认知与呈现。”
比如李大钊,在建党过程中,在新文化运动中,他都居功至伟,彰显大人格、大胸怀、大志向。但全剧也通过很多生活细节,刻画他作为一个平凡父亲的形象:他把钱都给了需要帮助的人,然后善意地欺骗女儿说,吃肉会塞牙,一塞牙就会疼……“伟大孕于平凡,平凡书写伟大。平凡中的不凡,不凡中的平凡,伟人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张永新说。
在他看来,影视创作需要“生活态”的东西,“很多内容,如果把它们投射进生活,你会发现,生活远远高于艺术创作者思考的广度、厚度。”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一如引路明灯。“假如一场戏拍得不顺,可以反躬自省,沉一沉、静一静、想一想,生活层面是什么样的。我们在现场和演员们交流时,有一句话常挂嘴边——说人话办人事。话糙理不糙,如果能把握这一原则,就能让观众从心底认同和接受这个人物形象。”
直取大略,启发幽微,方显精刻之功。
剧中一幕:大雪纷飞,蔡元培三请陈独秀,做北大文科学长。最终,两人惺惺相惜,携手偕行。历史资料显示,蔡元培确实登门拜访三次,但是否下雪,并无明确记载,而《觉醒年代》把下雪作为影像构成的重中之重,营造出“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有双”的诗学意境、美学况味,亦非无有依据、无所依托。
“中国人都知道三顾茅庐,还有一个成语叫程门立雪,表达学生对先生之崇敬,而我们化用为了‘陈门立雪’。”张永新说,蔡元培与陈独秀第三次会面时,相视而笑,似有千言万语……“蔡先生求贤若渴,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教育;仲甫先生慨然应允,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推广新文化,为了政治理想。这背后体现的都是‘大我’之格局之情怀。”
2.
真诚·雕刻
捧在双手的一汪清水……
双手捧清水,十指并紧,紧些,再紧些,才能让水多蓄一些。不然,这儿漏一点,那儿漏一点,最后所剩无几……这是电影大导谢晋对导演工作质朴而深刻的体悟。
张永新奉之为座右铭,而他创作的信条就是“蓄水”,竭力避免“跑冒滴漏”,这样出来的作品才会更扎实、饱满、圆润。
《觉醒年代》一声炸雷,收视如虹,赞誉如潮,大奖纷至,剧组全员无不自豪,“在那样一个时期,在我们当打之年,拍了一部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努力有一个满意答卷的作品,一部问心无愧的作品。”
时光杳然,欣喜过后,平静反思,张永新也有遗憾,“艺术作品没有完美,它们总是最大限度逼近我们所理解的完美,但永远做不到。现在我还常把这个片子调出来,反复看,挑毛病,比如有些机位可以设计得更合理,有些特技可以做得更精准,有些戏剧调度可以更自然……”
作品如孩子。“我特别希望我的孩子健康、可爱、美丽、活泼,以最好的状态展现于大家面前。可是,作品总有不足,包括创作者个人经验的欠缺,对历史认知的短板,甚或拍摄现场对突发情况的处理……回头再看,好似置身事外,看问题一目了然,更理性、更成熟、更客观。”
唐诗言:僧敲月下门。一个“敲”字,几经揣摩。张永新坚信一点,面对作品,创作者须反复推敲,反复咀嚼,反复雕刻,甚至反复批判。“在挑剔过程中,才能对不足有清醒认知,下次再拍,知道如何更好。反观自省,很重要,回溯创作,是一个自我修正的过程,也是一种真诚的创作态度。唯有真诚,才是创作者手中最大权重,真诚是王道,是真理。”
现如今,智能手机的普及大大降低创作门槛,短视频成为一种人人可参与的内容表达形式,拥有数量庞大的潜在创作者。张永新深以为然,但他更明白一点,愈是如此,观众对影视作品要求愈高,“创作者必须拿出百倍精神、万分努力去做。现在的观众,尤其年轻观众,对一个剧的审美与评价,有时甚至比业内专家还要透彻。”
从年轻观众那里,张永新学会了“观剧与弹幕齐飞”,“弹幕善恶分明,第一时间反映观者态度:做得好,不吝赞美,不惜褒奖;做得不好,一针见血,直接拍砖,毫不留情。”
张永新笃信,年轻观众排斥的不是主旋律作品,而是粗制滥造,“影视是讲故事的艺术,真实是创作第一要义,悬浮、虚构、不严谨、不接地气,绝不可取,真人、真情、真故事,踏踏实实去做,才可能触动观众心灵。我们要记住历史,更要照见精神。今天,我们对历史的认知,体现出的应当是民族尊严、文化自信之来源。”
3.
真情·抒怀
拍不够的大钊先生后背……
长城脊梁,惟余莽莽,大钊先生登高远眺,大地苍郁,山河壮阔……借助环轨,镜头缓缓绕至演员身后,阳光从镜前打过来,伴随他脸上浮现一抹微笑,字幕映出:李大钊,中国共产主义的先驱……1927年被反动军阀杀害于北京,时年38岁。
这是《觉醒年代》尾声。一个微笑,意味几何?正如大钊先生台词,也是全剧最后一句台词:一百年以后的中国,他必会证明我今天的观点,社会主义绝不会辜负中国!
“大钊先生最终没有看到百年以后他所憧憬的那个中国,而今天的我们,正生活在他想象中的中国。”张永新慨叹道,“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后的中国,一如他之期冀。他的内心是温暖的、明媚的,甚至是带着幸福感的。”
塑造李大钊的演员张桐,体型高大壮硕,张永新特别愿意拍他的后背,不厌其烦地拍,“他的后背让人看起来特别温暖、敦厚、踏实,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大写的顶天立地的人。历史资料,包括影像资料中,真实的大钊先生并不高,但我跟张桐说,你的身高不是短板,而是优势。大钊先生有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铁肩,就是魁梧宽厚的。所以,这成为我们拍摄的一个很好的独特视角。”
张永新走进过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厅内编号0001文物,是李大钊就义时的绞刑架。“刽子手残忍至极,数十分钟里,持续不断折磨……我们无法切身感知大钊先生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他还研读过李大钊《狱中自述》,文尾有言:钊自束发受书,即矢志努力于民族解放之事业,实践其所信,励行其所知,为功为罪,所不暇计……钊夙研史学,平生搜集东西书籍颇不少,如已没收,尚希保存,以利文化。
“先生临刑之际,还在惦念着那些书。当时他家里只有一块大洋,他是教授,月薪好几百元,但他把所有钱都给了受苦受难的人。他恳求刽子手不要毁了那些书,留给需要的人。这个世界对他如此不公,但他依然深怀一种大爱,一种信仰……”言至此,张永新哽咽,难继……
在他看来,大钊先生之精神便是中国之精神,一如北宋张载之“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份“自任自重”的气魄,实是宋代以来文人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鲜明写照。万物并流,砥柱中立,“觉醒”之人,皆然也。
剧中,辜鸿铭论述《中国人的精神》:“在我们中国人身上,有其他任何民族都没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那就是温良。温良,不是温顺,更不是懦弱,温良是一种力量,是一种同情和人类智慧的力量。”
何以温良?何以中国?张永新理解如是:我们中国人,在大时代洪流之下,每逢大事,每遇大难,总会携手同行,勇往直前,甚至视死如归。这也是《觉醒年代》想要传达的,正所谓大义与大爱。剧中人物的爱国之情,是真情,爱国之心,是真心,观众必然也会同频共振。
鲁迅曾言: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人的脊梁!
年轻时,张永新对这句话理解并不深刻,后来他渐渐懂得并深深理解,“为什么鲁迅先生会被称作‘民族魂’,我以为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百折而不挠,愈挫而愈勇。这是我自己的认知,我想把这种认知,用影像艺术的方式表现出来。”
4.
真章·寻迹
够不到的一只青花碗……
采访地点在北京歌华影视股份有限公司,办公室墙壁上贴着一张“红星照耀中国地图”(手绘版),张永新驻足,端详片刻……《觉醒年代》几乎原班人马打造之新剧《伟大的长征》,创作正酣,厉兵秣马。
马蹄声碎,雄关漫道,《伟大的长征》主创今年2月开启了“重走长征路”采风活动。一行人,足迹遍及江西、广西、贵州、四川、云南等七省区十几个市、县,总程逾7000公里。接下来,他们将继续行走,走完那条举世无双的“地球红飘带”。
张永新第一次踏足江西瑞金,“以前只在书本或影视资料里看过,这次去了之后感受特别强烈。我们党的开创者,虽然身处那样简陋环境之中,但他们的胸怀、视野、格局,已然辐射全国,非常伟大。”
位于叶坪的中共苏区中央局和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旧址,毛主席住所旧址窗外,一棵大樟树静静矗立。它曾遭雷劈却又顽强存活,重现枝繁叶茂。当年,正是它替毛主席挡下一颗炸弹。“当时没有爆炸,如今还悬挂在树枝上……重回历史现场,对那段历史真的是一种全新的认知。”张永新感叹。
在他眼中,瑞金是一个青春浓烈绽放、青春力量高度汇聚的地方。“充满朝气,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带着这种心理感受,再看那山,那水,那树,体味迥然,感受全新。”
一路踏访,渺渺引人思。行至金沙江畔,因修建水库,当年红军巧渡金沙江的渡口,沉至水面以下数百米,已不复存在。立于江边,惊涛拍岸,千叠浩荡,水声直击耳畔,仿佛历史在回响。那一瞬,张永新内心震颤,“上世纪30年代,有那样一群人,他们筚路蓝缕地走着,用双脚一步一步走出了两万五千里。他们靠什么支撑?正是我们中华民族血脉中最可宝贵的——中国精神,中国人的精神!”
他们还参观了湘江战役纪念馆。张永新脑海中时常映现一只摆于展柜橱窗的青花碗,这是当地2019年考古时,在一个红军战士集体牺牲的地方挖掘出来的。碗的旁边,大约30厘米左右地方,还有一具红军战士尸骨,呈仰坐态。据骨龄判断,他年龄约为十三四岁。专家做了合理想象分析:他坐着,奄奄一息,想喝口水,却没能够到这只碗。最终,他牺牲了,而那只碗,一直在那里……
后来,此地立起一座无名红军之墓。“我们在墓前鞠躬,深深致敬。那一刻,内心无比沉痛。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是红军战士,他可能未必清楚知道长征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牺牲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伟大!”张永新说,“从这个角度讲,长征之于今天的我们,意味着什么?今天我们的岁月静好,是前人们用生命换来的。所以,面对历史的时候,我最想拍出的便是历史的温度——有温度,见真章,才更有感知;我也想拍出历史的距离——貌似遥远,但实际上与当下共呼吸。我想拍出历史的呼吸!”
5.
真味·求索
飞向锅边儿的一勺白醋……
访前闲叙,张永新说他喜欢吃青椒炒鸡蛋。吃过太多,有一回令他惊艳,不同常味。求教厨师,觅得玄妙。做法本寻常,只是临近起锅,沿着锅边儿淋上一勺白醋,俗语“飞点儿醋”……
一个“飞”字,传神备至;一丝“醋”味,升华味蕾。张永新连连称妙,颇为感慨。其实,艺术创作很多时候不就是因了一股子意蕴神髓,而万顷波中得自由么?!
中学时代,张永新便触摸到了经典影像的脉搏,一部《黄土地》,好似石破天惊,甚至坚定了他未来求索导演之路的决心,“这部影片是在我老家那个影剧院里放的,当时没多少人看,但我被深深震撼了,原来电影还可以这么拍!镜头里的天与地,黄河巨龙,真的具有一种诗情画意的美。”
后来,这部影片他看了几十遍,还看了《老井》《红高粱》等众多优秀国产影片。“它们打开了我对一个世界的想象,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写实,什么叫写意,什么叫中国诗意,什么叫东方美学……这些观念,基本是在这个阶段开始形成的。”
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张永新开始接受一套严谨的戏剧体系训练,“我们导演系学生都要拉片,看一些经典作品,老师帮我们逐帧做镜头分析,包括经典戏剧理念。实话实说,那时我对理论的认知,包括对戏剧核心层面的理解,都还比较浅陋。”毕业后,他开始跟剧组,在实践中摔打,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甚至有的阶段自信心跌至谷底,苦闷至极。
经年锤炼,他慢慢领悟,渐渐参透,“面对一个题材,尤其当你独立执导,充满表达欲望的时候,你会发现,真正有效的方法论,其实还是学校里老师教的那些最基础、最经典的理论体系,只是当时不懂而已。现在我也不敢说我都懂了,只是比早年要融通了不少。”
张永新认为,优秀的文艺作品,需要注入创作者的生命感知,精气神是核心,写实也好,写意也罢,表现派也好,实验派也罢,用何种技术手段、技术特效都可以,但最根本的基石是对世界的认知,对生命的体认,对人之喜怒哀乐的真实表达。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闲时喜游,一地停留,张永新常发思古之幽情。有回开车经过安徽灵璧县,垓下之战的古战场。十面埋伏,战马嘶鸣,四面楚歌,项羽战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从高速公路下来,他把车停在田间地头。正值端午前夕,麦浪已熟,但未收割,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立于微风之中,一种独特的气味扑鼻而来,有麦熟之香,又裹挟几分泥土之腥。他望向远处,金戈铁马不复在,霸王别姬千古传,“遥想当年汉军高唱《十面埋伏》的阵势……那山,可能就是虞姬惊鸿一瞥时的山吧?这是我作为小文人的一点小心思,但折射出的是什么?是我们可以有无数可能,去感知历史,去品鉴生活,去发现美好。”
还有一次,他开车看见一块路牌,上书二字——渑池。廉颇、蔺相如的故事,以路牌的形式,牵扯着历史的衣袂,浮呈在时光的角落。“每当此刻,我都有一种感受,大历史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关键是如何走近它,触摸它。我们要传承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但怎么传承,怎么传承好,以什么样的心态、认知、视野,去看待我们的历史和传统,需要认真思考。”
文脉悠悠,弦歌不辍,鉴往知来。张永新内心秉持一点,艺术创作者应具备“海绵式的吸纳”,上善若水,悄然汲取,博采众长。“看一本书,赏一幅画,听一段古曲,看一部戏剧……我们都能从中看到自己,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这是一个迂回的、螺旋式的过程,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愈显丰赡,艺无止境,永远在路上……”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描摹张永新,不无熨帖。躬耕事业,他心有气象,胸有丘壑,研精储思,欲臻其妙;徜徉生活,他静守时光,蔼然待人,至味清欢,意气骏爽。恰如他吟出的辛弃疾那首《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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