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推荐）许冬林 | 山河遥远|山水画_新浪财经

山河遥远

许冬林

从前看画，喜欢看花鸟画，爱在仕女图前驻足流连，对山水长卷兴趣倒不浓。

人到中年，不知几时起，竟喜欢起山水画来。当密密匝匝的生活琐屑层层淹没头顶，再去看那宣纸上连绵高峻的远山，那大片留白虚写出来的江河，以及隐隐的林木和墨点似的小舟，便觉得那是一个中年人梦里想要抵达的辽阔远方，人生至此删繁就简，只留一颗素心与山河相望不厌。

也许，我对山水大画的喜爱，本就是一种潜伏在内心多年的幽情，只待中年的风霜覆肩，就会在困顿与迷茫中，忽然发现，萧瑟处，原来有一片远视角下的高山白水，在向我频频招手。那是等在灵魂幕后的家园，它等我，等我相认。像幼时在放学路上，看见广阔田野尽头，有一缕袅袅招手的炊烟，等我。

就这样，像惦记故园一般，在心底惦记起一片遥远的山河。背着布包、拎着午餐、赶着早班地铁去上班的匆忙中，心底却装着一片旧时月色笼罩下的山川丘壑。身体跟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前行，一颗心却频频潜逃出城，向着莽莽苍苍的大野大河——生命，需要这疏疏远意，来涤荡一下中年岁月里的潦草慌乱和尘烟拥挤。

记得少年时，曾到一同学家玩，她父亲爱画画，她家的堂屋上方，挂着一大幅山水，是他父亲画的。画里，山峰高耸，云海翻涌，苍松挺立如圣，一轮红日遥遥从东方升起，世界广大庄严，如天地之初。我和同学在画下的桌边玩着游戏，大门敞开，天微寒，门外行人寥寥，我们像两个不解世事的童子。“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被这画中盛大的山水气息笼罩，觉得我和同学也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们在画里，在画中的山脚下，不知时光悄然流逝，不知人间有病愁离老。

那时天真得奇，我以为同学父亲亲自提笔画东海日出这样的山水画挂在堂屋上方，是为了省下一笔买画的钱，哪里知道画画所费的笔墨颜料纸张的开支远大于我父亲在街上买的一幅印刷厂印出来的画儿。现在想，同学父亲那时正值中年，他画山水时，那笔墨之下的遥远山河大约也是他心底渴盼的另一个广阔世界，他在那个世界里，可以做一只脱笼之鹄，在长风里展开轻盈的羽翼。他如此刻的我一样，把对远方，对清旷的人生格局的想象，寄托在那些墨色山河的画里。

就这样，画画的人，观画的人，在山水大画面前，暗自规划勾勒自己理想生活的地貌。

人到中年后，再读古诗词，喜好和心境常常异于少年时。读晚唐诗人杜牧的《山行》，从前似乎是跟着热闹跑，喜欢众人都称赞的那句“霜叶红于二月花”。如今心意早变，我不管它霜叶红或不红，我已无意于结果，我只爱在“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上玩味，因为这句里有放眼远望的翘首姿态，有目光迢迢不停留的无穷远方。因了这层遥远的意思，连苍石生寒、白云缥缈我都愿意一并收下了。

暑夏，在家里教四五岁的小侄女读孟浩然的《宿建德江》，读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一时神往不已，感怀不已。旷野无边，远天比树更低，而月色沉落江水，它如此之近，伸手可掬。在这样清寂的月夜，人虽为客子，却能暂离世俗烟火，与天地山河如此近距离地相望相拥。时间在这里，清澈如江水；而人心呢，也一定澄澈如月色。

我羡慕杜牧和孟浩然，彼时彼地，他们与山河贴近。哪怕这贴近里有清愁，有冷落。

我想要到那一片广袤无垠又空旷无人的山河里去，将泥沙覆盖、风尘满面的自己清洗过滤，滤一滤，我就轻了。我想要将自己在俗世里摸爬滚打战战兢兢皱缩一团的心一层层剥开、摊平，沿着山川绵延铺开……我想要活得辽阔一点，遥远一点。

慢慢懂得了美术馆里那些站在山水长卷面前沉默不语的人，慢慢喜欢跟着他们站在画前，独自感动不言。以目为笔，以墨为脚，我们跟着画者，慢慢走成了山水画里的旅者，我们像是拥有了片刻的远方生活。

第一次欣赏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我被一种圣洁、光明又雄伟、静穆的山河气象给惊到不敢轻语。那是一个怎样的山河天地啊！它仿佛就是整个宇宙，巍然的、空旷的、深邃的、无边无际的，既明亮又清冷。它又仿佛是白莲花盛开在瑶池，一座雪峰是一枝白莲，既接收着光，又生发着光。只是，光是低温的。这个圣洁无染的世界，并不热烈，这里人鸟俱绝，连神仙也隐匿。

九峰雪霁，这真是一个遥远的世界了。

在中年的逼仄光阴里，读这些有着远意的诗词，赏这些山色微冷的水墨画卷，就仿佛我一桌一椅的小天地，也暗暗接上了那苍茫空阔的远方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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