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顾毓琇教授的忘年交_新浪财经

　　杨先让

本文作者杨先让与顾毓琇教授在美国费城的合影

顾毓琇教授的十六字真言：“智者不惑，勇者不懼，诚者有信，仁者无敌。”

顾毓琇教授题词“丹青不老，日月光晖”。

　　最近整理旧物时，我发现一摞从美国带回来的信，其中包括顾毓琇教授与我的通信三十多封，还有他的小女儿慰尼用英文给我写的一封信。

　　1983年，我到美国费城的哥哥家，探望分别四十年的老父亲。其时，顾老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荣休，住在费城市中心的公寓里；他已八十多岁高龄，而我的老父亲已步入鲐背之年。与顾老相识，很大原因在于我是徐悲鸿的学生，而他与徐悲鸿是好友，抗日战争时期他还曾担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中央大学校长。

　　费城辛克斯大学物理系主任王寿铎教授是我在仁川暂居时的邻居，我们俩的长辈是胶东世交，加之我毕业于费城天普大学医学院的哥哥比他更早赴美（1947年赴美），华裔学者可能因研讨、聚会彼此熟识，对我的到来，他十分兴奋。1983年12月10日，王寿铎在家中为我举办酒会，餐后安排我给大家放映我的作品幻灯片并作讲解，主要包括油画习作、彩墨写生、中国画及木刻版画创作。

　　那天，顾老一进门，即送我他的著作《和淮海词及其他》及圣诞贺卡。他一直坐在我旁边，听我讲解作品，其他观众的兴致也很高。后来顾老对大家说：“中国的画家有三种，第一种是只画中国画的，第二种是只画油画的，第三种是先西后中、中西结合的，即徐悲鸿先生的路子。”他对我说：“很好，有根底，很丰富、很少见。你的画已不是一个杨先让，是好几个杨先让。1月20日的画展我一定去，不给我请柬我也要去，画展开幕后别忘了到我家坐坐。”顾老还告诉我，他看了我在美国发表的两篇文章《谈中国传统绘画》和《悼一代大师——李苦禅》。

　　1984年1月20日，我的画展在费城市中心的曼果画廊开幕了，共展出五十多幅作品，除了十幅从国内带过去的木刻版画，其余都是我在美国用高丽纸画的彩墨写生。远道而来的嘉宾包括康涅狄格学院中文系主任朱继荣教授，费城美术学院的副院长和教务长，费城市的文教官员富兰克林等。顾老和夫人也如约赶来了，顾老很认真地观看每幅作品，告别时，他紧紧地拥抱我，悄声说：“很成功。”晚上回家，我收到不少朋友寄送的贺卡以及中国驻美国大使馆的贺信，还有很多朋友打来电话祝贺。我在美国的“重头戏”总算结束了，下一步就要准备回国。

　　第三天，顾老约我到他家中吃饭。进屋后，他即送我他的著作《禅史》和一本毕加索的大画册，紧接着，他又找出五本大画册，每本足有二十斤重。他说：“想与你商量，看能否将这些画册带回国，送给中央美术学院，这些画册当年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订购的。”我为母校感到高兴，欣然接受。

　　然后，他叫我坐在他身边，不让师母王婉靖插话，为我认真地上了一课。他讲了两个问题：一、功夫与学问；二、创造的精神。我做了详细的笔记，本文只简要介绍一下。

　　一、音乐、美术、文学的功夫易到，学问不易够。过去的文学家、艺术家都受儒和佛的影响，佛学是很深的哲学，白居易、苏轼都研究佛学，韩愈原本不信佛，后来也被说动了。艺术最重要的是“重”“大”“拙”，要想达到“拙”，就需研究佛学。而中国的文与画，“意”最重要，所谓“得意忘言”，“意”就要靠道了。对我的画，顾老说：“你的功夫到了，但要加强学问与修养。”

　　二、好的文学、艺术都有“元气”，每个朝代都要培养元气，一切创造都要依靠元气。顾老提出“气即是理，理即是气”，中国历代的读书人都讲正气，正气可以反抗一切，但元气可以创造一切。

　　以上就是顾老看完我的画展，有目的地跟我讲的一席话。饭后，他又对张大千的画品评一番，认为他的画生动有余，“重”“拙”不足，而齐白石的画，“重”“大”“拙”都有。临别时，他希望我能为师母作像，如来不及，铅笔速写也可。后来我画了一幅水墨淡彩肖像，顾老十分高兴，专门去画店镶了起来。

　　2月10日画展闭幕，我去画廊取画时，顾老又赶来了，他将《长春集》《潮音集》两本著作送给我，然后请我去喝咖啡。他说：“我已八十三岁，到了与人无争、与世无争的时候，青年人不能如此。”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中国有希望，元气尚存。”

　　1985年，我的儿子海郎赴美留学，他先到费城看望爷爷。我的老父亲一直盼着和自己的小孙子见上一面，两人见面后不久，他就去世了。其间，顾老也接待过我的儿子。

　　1987年，我的妻子张平良赴美参加儿子的婚礼。在费城，顾老又接待了她，还请她到音乐厅听费城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演出过程中，顾老一直在昏睡，演出结束后他却说：“在昏睡中听音乐，是一种享受。”

　　是的，顾老曾参与创建上海戏剧学院和中央音乐学院，他还翻译过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欢乐颂》，是将交响乐最早引入中国的人。

　　我的妻子也在曼果画廊举办了画展，顾老参加了开幕式。

　　1993年我退休后，便和妻子到休斯敦的儿子家居住，不时去费城看看哥哥和嫂子。只要有空闲，我一定会探望一下顾老。十年过去，顾老耳聋了些，背弯了些，行动也迟缓了些。每次见面，我们都很高兴，他又送我诗文集《耄耋集》和《水木清华》。得知第二年夏天我要来曼果画廊举办画展，他说作品得十年一变，不变没有出路，要画“中国景色”——他对那次的画展很满意，为我题写了“丹青不老，日月光晖”，还钤盖了三方印，其中有两方是齐白石为他刻的。这是我的殊荣。

　　从1993年到2001年，我经常去费城探望顾老，每次见完面，都有新的启示与收获，会好好消化一阵子。我们也不时有书信往来。

　　顾老看了汉声出版社为我出版的考察黄河流域民间艺术的《黄河十四走》一书后，很是赞赏，建议给华盛顿的美国国会图书馆寄一套，随即将地址抄给我。他说：“走黄河应该会影响你的艺术创作。张大千不会承认自己受别人的影响，但他对我说，敦煌对他有影响。他从敦煌回重庆办画展，是我拨了一笔款子；常书鸿去敦煌，也是我拨了一笔款子。”

　　有一次探望顾老时，我见他正在读《世界日报》头版的新闻——徐冰获得“麦克阿瑟艺术奖”。我说：“徐冰是我教过的学生。”他愣了一下，告诉我：“能获得麦克阿瑟艺术奖不容易，这相当于艺术界的诺贝尔奖，五十年来没有亚裔艺术家获得过……”那天，他和我聊了很久，记得他说“一个和尚没有庙不行，无论是大和尚还是小和尚”“玄学和科学形而上形而下，‘五四’以来就争吵，没有个结果，也不应该有结果”。最后，他意味深长地说：“中国历代的知识分子传名者都是悲剧人物，如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闻一多被刺前，我与他长谈，他曾自料自己的死……”

　　当然，我更喜欢听他讲自己的经历，比如1925年3月在美国留学期间，他编排了四幕话剧《琵琶记》，由梁实秋先生译成英文，于波士顿美术剧院公演。在剧中，梁实秋饰演蔡中郎，顾老饰演宰相，冰心饰演宰相之女。闻一多和赵太侔特地从纽约赶来帮忙——闻一多负责布景，为冰心化妆，还用油彩给宰相的蟒袍进行了一番装饰；赵太侔负责灯光。演出大获成功，当地的报刊多有好评。

　　顾老还给我讲了一件往事：1948年在北平，徐悲鸿带他去见齐白石，请齐白石为他治印两方、作画三幅，徐悲鸿“命”齐白石一周后“交卷”。一周后，顾老去取这两方印和三幅画（一幅虾、两幅花卉），交给齐白石一叠法币；那时，齐白石一幅画作价七美元。顾老对齐白石说：“以后收银圆吧，法币会更毛的。”齐白石同意了。

　　记得1995年，顾老提出让我回休斯敦后也为他治印一方，印文均可，但一定要在边款刻上名字。在休斯敦，我安下心来寻找石料和刻刀，最后治一闲印“天乐”，用朱文小篆刻好边款，与在费城顾老题词时所拍的两张照片一并奉上。一周后，顾老回信——

　　先让教授：

　　收到惠书及照片，图章“天乐”或“乐天”均好，在HOUSTON赶开画展甚好。天气炎热，但正可努力，时不我待也。中美关系，一时无进展，时间无情，但只可冲淡，长江水灾，可虑。专复，即颂双福。

　　樵翁手上（字一樵）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四日

　　其实，我只会木刻，不善篆刻。既然顾老想留念，我干脆找来木板，做一幅他在书桌前题词的木刻版画送给他。我自觉成品效果一般，勉强镶了起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么一打扮，竟像个样子了。将木刻版画送给他时，他称“无价宝”，我颇感惭愧。

　　我还要说说写《徐悲鸿艺术历程》一书的往事：1997年末，我决定写一写在中央美院读书时的老院长徐悲鸿。顾老来信，在信旁注了两行：“画家写书不值得，起码要用五年，你已经七十岁了，快作画为要。”我明白，顾老这是关爱我。我用一年时间写完这本书，这期间，顾老一直给我提供资料，还帮我题写了书名。

　　他还写过十六字真言，作为座右铭送给我，也送给许多来访者：“智者不惑，勇者不懼，诚者有信，仁者无敌。”

　　他送我的最后一本书，是《一个家庭两个世界》。

　　2001年12月24日，是顾老的百岁生日，他说自己“活得很累”。我和妻子合画了一幅红白双色梅，裱成立轴，作为贺寿礼送给他。顾老收到画，一连来了两封信，说他因病住院，出院后搬到小女儿家居住了，他将新居的地址和电话一并告之。

　　顾老是国际上公认的电机权威和自动控制理论的先驱，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第一位获得科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在他百年的人生岁月中，从科学到人文，他在两个不同的领域都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当年蔡元培曾提出“理科的学生要对文科有所涉猎”的教育主张，顾老以他毕生的实践，成为最有说服力的典范。

　　总之，顾老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全才，有网友称他为“中国的达芬奇”。我有幸与顾老相识、相交，并且得到他的关爱，真的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