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青深一度
记者/张帆
编辑/计巍
老易在琴行弹钢琴
钢琴是57岁农民工老易心底的“月亮”。跟真实挂在天空的那个月亮一样,老易心底的月亮也经历着“阴晴圆缺”。
在不得不去挣得“六便士”的几十年里,在深圳的流水线上,在高楼的清洁间里,在临时做工的建筑工地中,他的月亮一直陪着他,虽然光线越来越黯淡,有时甚至看不见它,但老易一直把它当作老朋友。
今年4月,他在深圳华强北的一架公益钢琴上弹琴的小视频意外走红,“农民工”与“弹钢琴”的反差感引来人们的关注,有人在评论区写,“三两碎银让一个钢琴家变成钢筋家”,还有人说,“六便士还没攒够,攒够了就去追月亮”。
对于老易而言,网络流量带来的这个小小高光时刻确实让他心底的“月亮”亮了起来,但老朋友还是那个老朋友,用它来换“六便士”?他早就不这么想了。
橙背心和雅马哈
老易有双干体力活的手。手背被晒成暗红色,上面爬满皱纹,指甲缝里嵌着灰垢。这也是双会弹钢琴的手。手臂结实稳重,手指触碰在琴键上,动作是流畅又不失温柔的。
5月2日那天,在深圳光明区文化艺术中心音乐厅的台上演奏钢琴时,老易头上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工服外面套着橙色反光背心。这个舞台有15米宽,9米深,配有两块升降台,四周设有回音壁。抬头时,老易看到自己的头顶有数十个灯照下来,“大的小的,红的蓝的白的”。
第一次走进音乐厅,还是作为表演者,老易其实挺紧张的。在弹奏《映山红》前,主持人在台上说:“我们工人师傅的这双手不仅能建高楼大厦,不仅能够建城市的道路、地铁、高铁、铁路,同样也能弹出优美的琴声”。快讲完时,主持人问老易,准备弹奏什么曲目:“下面请大家以热烈掌声欢迎易师傅给我们来一首……什么?”“《映山红》”,老易说了两遍,主持人没听清,凑近问,老易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拿手遮住嘴又说了一遍,“《映山红》”。这回主持人听清了,声音洪亮地向台下报出曲名,老易也在掌声中憨厚地笑着鞠了一躬。
当《映山红》的旋律从琴键间流淌出来,老易的紧张与局促消失了。他眼前是台进口的雅马哈三角钢琴,音质好听,坐在琴凳上的他感觉自己像“神仙一样”,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他还弹了《致爱丽丝》《梁祝》和《追梦人》。每曲结束,台下坐着的几十个观众都给他鼓掌,那些是区建筑工人代表和领导。
这个音乐厅是老易参与修建的,位于深圳北部,离市中心大约30分钟车程。老易记得,参与修补这个音乐厅时,去年的夏天还没结束。因为缺人手,他作为临时工,被派去在里面忙活了一个月,喷水泥,和灰,搬东西。老易参与做的是混凝土结构,到了钢结构阶段,他已经被皮卡车拉去别的工地上了。那会儿,老易还不知道这里未来是个音乐厅。就像在其他工地做事时一样,关于建筑物的用途,他不会去问,也没人提起,“干我们的活就行了,与我们关系不大”。
音乐厅落成后,今年“五一”,老易获光明区住房和建设局邀请,参加“致敬最美城市建设者”艺术活动,在音乐厅登台演出。那天,他和其他工人代表还参观了光明区文化艺术中心的美术馆、图书馆,看到差不多天黑了才回。
美术馆的画展中,有艺术家用一系列画作和装置,呈现了一棵“流浪的树”与朋友“卜罗Blue”的相遇。“卜罗”是个小男孩的形象,由蓝色填满,没有眼睛,但脸上挂着微笑。介绍语里说,“卜罗似镜子,让流浪的树看到了自己的照面。虽然他们外表不同,但内心身处却有着相似的孤独,并成为了彼此心灵的倾听者和理解者”。展厅里还有些一人高的花朵装置,有浅粉、鹅黄和鲜红色,它们伴随着音乐,沉静、缓慢地一开一合。
老易和很多“安全帽”“橙背心”挤在一起,走完了画展的几个区域。现场不少人拍照,老易也和“卜罗”、花朵合了影。他觉得那些画和花挺美,文化艺术中心是好看的,整个光明区都是漂亮的。
“月升”
老易第一次见到钢琴,还是在湖南岳阳华容县城里的姨妈家。
那时候老易十一二岁。姨妈家庭条件不错,有海外关系,买钢琴是想让表弟学。不过表弟的兴趣不在这上面,反倒是老易,买不起钢琴,初遇却迷上了这件乐器发出的声音。
《致爱丽丝》和《梁祝》是老易最早学会的曲子。老易拿一张白纸和一根铅笔,照着教材把简谱一句句写下来,边练边记在心里,有时候一句练上一二十遍,“头都搞痛,但是又愿意搞”。
那两年,老易每个月都往姨妈家跑,50多里的路,花两三毛钱坐中巴车过去,一去就住上两三天,全是为了钢琴。有时候练琴练得投入,姨妈嫌吵,他就把声音压低弹。
认识老易的人都说,他对音乐的感觉很好。一首歌,老易听两三遍,就可以哼唱出来,给一段旋律或一句有唱词的歌,他就能揣摩出是什么音。
老易最初的音乐启蒙来源于两个外乡人。四五岁的时候,村上来了两个知青,在老易家一住就是两年,他们教会了老易唱歌和吹笛子。长大后,走在村里,听到电线杆上高音喇叭里放歌,老易就会停住脚,站着把歌听完才离开,边走边在心里默默回味。
和村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老易很早就不念书了。他曾有过学音乐的念头,想过在本村的小学当个音乐老师,被小朋友包围,带给大家欢乐,“很了不起的感觉”。但母亲给他泼了冷水,“不要想那么多,以后做点事啊,我们没有能力,也没有钱,(就算)你怪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很快认了命,成了一个农民。
家乡种植水稻,一年两季,3月抛种,4月插秧,7月收割,紧跟着又是新一轮的播种和收获。那年月没有机器,老易在田地里弯着腰,把一兜兜的秧苗插进泥里。闲下来的时候,他自学了五线谱,还研究起了二胡、笛子、萨克斯等乐器。
老易觉得萨克斯的笛头像鸭子嘴巴。他从别人家借了一支出来玩,不到一个月就会吹了。虽然声音没有钢琴温柔,但这是老易第二喜欢的乐器。清晨、晌午和傍晚,老易带着它到田埂、塘坝,或是山边上吹奏,他觉得边看谱边吹的效果不好,就把曲谱全背在心里。
老易还是村里第一个穿喇叭裤、用录音机听歌的时髦青年。老易去县城姨妈家时,看到街上很多穿喇叭裤的,回到村里,扯了布料请裁缝也做了一条。后来很多人也学着他穿。老易还玩过乡村乐队,成员里有拉二胡的、吹萨克斯的、吹笛子的,也有唱歌的,老易是负责乐器演奏的乐手之一。乡邻间有什么事情,需要音乐助兴,就请他们过去。
农人生活的重心在农忙上,身体强壮、能干活的人最吃香,老易在这方面是边缘的,也因为“不务正业”而被母亲责备,“干活不顶用,玩起音乐来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老易在宿舍吹口琴
“月隐”
十多年前,老易进了深圳的工地。
生活围绕着工地和宿舍转。下了班,他喜欢在宿舍区吹吹口琴,如果工友嫌吵,他就换到外面的草地上吹。
老易现在的包工头叫王平,跟老易是同乡。王平不懂音乐,但听老易吹起口琴,他觉得还是能触到内心。有一次,在一个喝完酒的夜晚,王平和一帮兄弟光着膀子坐在公园的草地上,那里“很空旷,可以仰望天空”,老易吹起了《水手》,王平说,“他吹到我们心里,让我想起以前”。
这只口琴是老易让工友帮忙网购的。生活的重担在老易结婚后压了下来,陪伴他的乐器也只剩下一只小小的口琴。
2004年,两个在深圳的老乡把老易带出了湖南岳阳山村。那时老易已经有了妻子和一双儿女。他先后去了深圳的玩具厂、电子厂打工,也当过清洁工。
进了流水线,每天工作10个小时,吃饭、睡觉都在厂区里,老易下班没心思消遣,不抽烟也不喝酒,每月300到500块的工资,大半都往家里寄。
刚来深圳的头两个月,身体上的劳累加上无人交流的处境折磨着老易,“惆怅啊,看不到方向,心里酸酸的,要哭那种感觉”,这种情绪会在临睡前爆发。后来妻子也来深圳打工,老易才又有了撑下去的动力。
老易工作过的深圳玩具厂生产毛绒小狗、小熊和洋娃娃,但他已经很久没给自己的孩子买过这些奢侈的玩具了。儿子易文理上初中时成绩不错,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并获得了去当地一所普通中学免学费就读的资格。但因为拿不出每月300块的生活费,易文理在高二选择了退学。
像当年的母亲一样,老易对儿子的退学虽有愧疚,但也没有反对,经济窘迫,“读书没有什么味了”。不过老易没跟儿子说出口的是,“如果他跟我一样,喜欢音乐,我砸锅卖铁肯定也会支持他的”。
在工厂流水线上做工时,老易会在心里不出声地哼唱谱子,有时还会用手指在空中“弹奏”。后来,到了工地,手上拿着铁锹挖沟时,他心里时常也唱歌。但“月光”越来越黯淡了。
出来打工后,老易很久没碰过钢琴,即便在电视上看到别人弹,觉得好听,他也没更多想法,“心动归心动,一想不现实嘛”。
老易在深圳华强北地铁口弹奏公益钢琴
“六便士”
很早以前,老易从书里看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首歌的介绍,说它适合用手风琴和口琴配合演奏。几年前,他在手机上又看到这首歌,勾起了回忆,“这口琴可以搞啊。我不可能搞个手风琴出来,就用口琴”。他把这首歌的谱子背了下来,“像最亲近的朋友一样去对待,就很好记了”。
不管是钢琴、萨克斯,还是口琴,这个“最亲近的朋友”一直默默陪伴着老易,直到这份“友情”被以短视频的形式呈现、传播开来。
今年4月,老易在深圳华强北地铁口弹奏公益钢琴的视频在网络上掀起一阵波澜。
短视频平台上,有人在评论区写,“三两碎银让一个钢琴家变成钢筋家”,还有人写,“六便士还没攒够,攒够了就去追月亮”。
老易不用短视频APP,走红网络以后,来自媒体、政府、建筑公司的电话和消息涌进了儿子易文理和包工头王平的手机里。
“五一”期间,深圳光明区住建局邀请老易作为“最美城市建设者”到音乐厅弹钢琴。5月13日,老易老家——华容县商会几位负责人也专程赶来,要把农民工老易的故事发在商会的公众号上。而此前,这个公众号发布的多是企业家的报道。
华容商会想送老易一台钢琴,让老易自己挑。商会到访的第二天,老易被儿子带去了一家琴行选钢琴。这家店售卖的是日本的二手钢琴,买家主要为一线城市的家长。
由于老易最近“有点火”,儿子易文理想把老易选琴的过程记录下来,剪辑后发在短视频平台上,维持老易的热度。他构想了几个镜头:老易进门,与导购员交谈,试弹几首曲子。实际拍摄中,老易用《梁祝》试琴时,有段节奏出了错,易文理打断了他,老易又不得不重新弹了一遍。儿子在细节上的设计和要求,让老易有些不自在,他说,先去吃顿午饭,回来再拍吧。
除了与钢琴相关的动态,易文理还拍老易去工地铺电缆沟、坐皮卡车上下工的场景,包括餐馆里农民工吃盒饭的日常他也拍。易文理觉得,是老易身上的“反差感”带动了网络流量。一个学音乐专业的同学告诉易文理,老易在音乐上是有天赋的。“学钢琴的门槛很高,学成(老易)这样也很难”。他托人在网上查,发现国外也没有农民工弹钢琴的视频。
像是在老易的“月亮”里看到了“六便士”的影子,易文理想借机找到一条用流量变现的方式,“我想赚点钱,解决基本的生活问题,小孩子以后能在深圳读书,老爸老妈以后年纪大了,我也不想他们在外面做事了”。
不过,面对突如其来的热度,易文理也担忧,人们的好奇心会减淡,热度也会褪去。他同意了一些媒体的采访,不过也有些困惑,“这(采访)会不会是个机会?我要拍视频发不?如果想把这个热度延长一点,有什么方法没有?”
儿子易文理拍老易在琴行试琴的小视频
老牛和野猪
对待拍短视频这件事,老易的想法和儿子不同,“我只把我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行了,我也不想发个财,搞好多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过,在家庭重要决策上,即便不理解,老易也是顺从儿子的。
“(老易在生活上)中间就行了,他就满足了”,易文理说,“匆匆忙忙,碌碌无为”,这是他对老易前半生的理解。在易文理眼里,老易像头老牛,半生被绳子系着,而自己更像是只野猪,到处横冲直闯。
高中辍学后,易文理也来了深圳谋生。他曾一度坚持学习,把每月挣来的生活费用来买书,也去找读大学的同学旁听课程。他还当过杀马特,留一米高的头发,染成黄色,只露一只眼睛。他曾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工作过10个月,抑郁情绪也在那个阶段爆发,“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他不甘心一辈子在流水线上,想尝试不同行业。
老易一直老老实实地在流水线和工地打工,没什么过多的想法。“他给我的感觉,是到哪里都是一样,反正是打工嘛”,包工头王平说。在得知老易会弹钢琴时,王平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地地道道的农民,平时我哪个知道他会搞这些个东西咯”。
在华强北地铁口弹公益钢琴时,老易也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地铁口人来人往,“看起来都是城里的人嘛,穿得干干净净的,我们是乡下的,身上脏得要死,怕人家看我不起”。在被邀请坐下弹琴前,老易还特地拍了拍手上的灰,不好意思地说,“刚刚干完活”。
他先弹了首《致爱丽丝》,然后是《梁祝》。不久前,老易还在网上看到钢琴家巫漪丽去世前演奏《梁祝》的视频。这位80多岁的老者被人搀扶着上舞台,把钢琴弹得行云流水,老易看得流眼泪。
老易有双做体力活的手
三十多年后,当老易那双被晒得暗红、皱纹密布、长了老茧的手再次触摸钢琴琴键时,他心底的月光好像重新亮了起来,“看什么都顺眼,想什么都舒心,像喝了蜜糖一样”,“有一种满足感,就像什么都忘记了一样,就剩钢琴了”。
弹琴时,他一直在憨笑。
《致爱丽丝》《梁祝》《恋曲1990》……手上在弹这些曲子时,老易有时会在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眼中家乡的景象,“我们那个村子很大,我们生产队挨着桃花山脚下,有很大的水库,水库下面是水稻田,有的种着莲藕、荷花,那个田里面青蛙叫啊,知了叫啊,整个山上的鸟都在叫啊,就像它们也在唱歌一样”。
老易想,假如自己真的能有台钢琴,那每天收工以后,他要花一两个小时练琴。“我这个年纪,也不想做老师了,就想充实一下自己,达到自己认为更好的一个境界”。
相比想要留在这个城市的儿子,关于未来老易的想法是,再赚几年钱就回老家。但回老家时,哪怕要花很贵的托运费,“钢琴也绝对跟着我走”。
如果丢掉这位“老朋友”,他内心“就会觉得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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