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2022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点击化学”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诺贝尔委员会提前1小时告知了我获奖的消息，但我不得不先保持沉默……我出去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回到办公室，来回搓手指等待消息正式宣布。”距离2022年诺贝尔化学奖揭晓已过去近一个月，莫滕·梅尔达尔在回忆起得知获奖的时刻时仍然难掩激动。

　　北京时间10月5日下午，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将2022年诺贝尔化学奖授予丹麦化学家梅尔达尔和美国化学家卡罗琳·贝尔托西、卡尔·巴里·沙普利斯，以表彰他们在发展“点击化学”和“生物正交化学”方面的贡献。

　　11月2日下午，梅尔达尔在丹麦哥本哈根大学的办公室内接受了新京报记者的连线专访。他分享了和另外两位获奖人贝尔托西、沙普利斯的过往趣事，用两个小模型栩栩如生地演示了“点击化学”到底是什么，并进一步解读了“点击化学”将如何给人类社会带来益处。

　　“‘点击化学’促进了许多不同的事情，它不仅让困难的事情变得简单，还让不可能之事成为可能。”梅尔达尔称。

　　1954年出生的梅尔达尔很小的时候就选择了化学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在他看来，化学是一门可以描述世界万物的学科，也可以帮助人类解决我们面临的许多挑战。他希望诺贝尔化学奖能激励更多年轻学生选择化学作为自己的研究领域，但“不应以获得诺奖作为研究的动力，而应该是兴趣、好奇心、观察力和梦想”。

　　提前得知获奖的1小时

　　新京报：距离你接到诺贝尔委员会的电话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你在其他采访中曾提到诺贝尔委员会在正式宣布前已经通知了你获奖的消息，并让你暂时保密。在等待宣布的时候，你有怎样的感受？

　　梅尔达尔：诺贝尔委员会提前1小时告知了我获奖的消息，但我不得不先保持沉默。当时我正坐在办公室里。我出去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又回到办公室，只能来回搓手指。等到消息正式宣布之后，我走出办公室，几乎在30秒的时间里，走廊里已经站满了我的同事，真是太令人惊喜了。

　　北京时间10月5日，瑞典斯德哥尔摩，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将2022年诺贝尔化学奖授予丹麦化学家莫滕·梅尔达尔和美国化学家卡罗琳·贝尔托西、卡尔·巴里·沙普利斯。图/视觉中国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有非常多的采访和聚会。与此同时，我还在哥本哈根大学里教授有机化学，这门课很重要，我也在努力赶进度。

　　新京报：你和贝尔托西教授、沙普利斯教授共同分享了今年的诺贝尔化学奖。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那你们是怎么相识的？你们共事过吗？奖项公布后你们是否互相联系过？

　　梅尔达尔：是的，我们联系过。大家都很兴奋，同时非常期待今年稍晚在斯德哥尔摩见面。

　　我们没有在“点击化学”领域合作过。实际上，我们从事的是三个不同的领域。巴里（沙普利斯）定义了我们用于有机化学的一些概念的核心，我们更多的是在生物有机化学领域使用它们来建构高分子结构、表面涂层材料等，贝尔托西重点放在细胞领域，她创造了更兼容的不同点击反应。所以说，我们基本上用同一种化学反应涵盖了三个不同的研究领域。

　　但我们确实是好朋友。我很早以前就认识卡洛琳·贝尔托西，似乎是在她刚博士毕业之时，在一场会议上。我记得我们坐在会议厅外进行了一个长长的对话，谈科学到底是什么、我们的研究将走向何方等等，那是一次非常具有启发性的谈话。我在加州两次拜访过巴里·沙普利斯，我至今仍保留着从他那里带回来的一些试剂，那是他第一次获诺贝尔奖的研究成果。

　　“点击化学”让不可能之事成为可能

　　新京报：诺贝尔化学奖委员会表示，今年的化学奖是关于如何将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你能用平实、简单的语言解释一下你的研究吗？

　　梅尔达尔：例如有两个蛋白质，但它们都没有真正起作用。一个蛋白质需要进入细胞才能发挥作用，另一个蛋白质无法在细胞中发挥任何作用，但它可以找到细胞并进入细胞。所以，如果这两个蛋白质各自独立，他们无法起到任何效果。但如果我们把它们结合起来，就构建出了一个“小分子机器人”（a small molecular robot），它既可以找到细胞，也可以进入细胞，并在细胞中发挥作用。

　　这就是“点击化学”能实现的效果，把高度复杂的功能结合起来，制造出一种新的分子，它能做到我们以前做不到的事情。

2022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莫滕·梅尔达尔。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点击化学”如何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能不能举一些具体的例子？

　　梅尔达尔：全世界的化学家们都在使用“点击化学”，它可以应用在新型材料、表面改性技术以及新型涂料之中。你无法想象“点击化学”在多少领域都发挥了作用，这就是为什么它成为了一项有价值的化学研究，它促进了许多不同的事情，不仅是让困难的事情变得简单，它还让不可能之事成为可能。

　　具体而言，有专家学者研究飞机机翼上的自愈型涂料。当涂层中出现裂口，它不会影响到下面一层的铝制材料，涂料可以完成自我修复。这样机翼变得更加安全、稳定。而且我认为，“点击化学”非常好的一点在于，没有产生任何废物。“点击化学”反应中的所有产物都进入生成物中，是环加成反应。这样的反应可以在水中完成，可以在低浓度环境下完成。

　　贝尔托西进一步发展了“点击化学”，比原有的铜催化反应更具生物兼容性，她在细胞内部以及细胞表面下工夫，这让我们能进一步追踪癌症，甚至在临床试验中也有治愈癌症的方法，这都是基于点击反应。“点击化学”在许多事物、许多层次上都发挥了作用。

　　化学帮助应对人类面临的挑战

　　新京报：当初是什么让你选择了化学研究的道路？

　　梅尔达尔：我一直对大自然很感兴趣。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大自然就给了我巨大的启发，它也激励了我选择化学，因为我认为化学是一门描述万物的科学。物理是化学的基础科学，但化学才是真正描述我们周围事物的科学。

　　我认为化学非常具有吸引力，其中又以有机化学最为有趣。这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有机化学是生命的基础化学，生物化学也是化学的一个衍生分支。另外，有机化学，尤其是合成有机化学是一门极具创造力的学科。你可以创造新的分子，甚至每一次去实验室，都能创造此前从未有过的分子，每一个分子都是一个可以进行独立处理的不同实体。相比于其他通常研究已存在内容的学科，有机化学是一门非常有创造力的科学学科。

　　新京报：在研究的道路上，你曾感到过沮丧吗？是否有过实验结果与预期不符等困难的时候？

　　梅尔达尔：我这一生（在工作中）都享受到了极大的乐趣。我能忘掉那些令人沮丧的事情，这是一种非常幸运的能力，不会一直想着没能实现的事情。我一直在做许多不同的研究，总是沿着那些成功了的研究不断向前。

　　当然，我也有过不如意的时候，甚至还发生过意外。我想许多化学家都忽略了化学也可以非常危险。此前，曾有位技术人员救过我一命。当时我在处理氰化氢，最后需要通过蒸馏分离产物。我本想查看一下剩余的溶剂，但是烧瓶中的氰化氢太多了，让我立刻头晕了起来。幸运的是，一个懂得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技术人员过来了，立刻给我使用了解毒剂，可以说她救了我的命。

　　化学研究工作有时会非常危险，要学会时时小心。如果处事谨慎并在做事之前想清楚，那么就不会有太多危险。如果和爆炸物打交道，就躲在屏幕后面。如果处理有毒物质，就保证所有物质都在容器之中。我认为，与过去相比，如今在化学方面的工作是非常安全的，我们也倾向于在更小的范围及规模内进行研究。

　　新京报：你曾说化学是我们面临的许多挑战的解决之道。能否具体解释一下，化学如何帮助我们应对当前的挑战呢？

　　梅尔达尔：我举个新建筑材料的例子。在欧洲，我们面临着一个重建整个社会的重大问题。但什么样的建筑材料能让我们打造一个有着美丽、可持续建筑的新社会呢？化学无疑可以帮助研发这些材料，让我们可以以一种更有效的方式帮助社会重建。

　　再举个例子，风车叶片是由玻璃纤维制作的，但人们最终将放弃玻璃纤维。现在世界各地都有风车，我们该怎么摆脱这些玻纤风车叶片呢？也许我们可以将它们用于建筑材料，让它们和水泥混合，制造出更持久的材料。

　　不过，我们需要有替代材料，才能让玻纤风车自己消失。对此，纤维素纤维将非常有用，尤其是如果我们可以利用纤维素废弃物制作新材料——当我们每年因为生产食物释放大量二氧化碳时，我们同时可以利用这些废弃物制作有用的新材料。这样我们也可以控制二氧化碳水平。总的来说，我认为化学家在环保领域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2022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莫滕·梅尔达尔。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你近期的研究计划吗？

　　梅尔达尔：我未来一段时期的计划是努力争取资金，让我们可以继续推进目前的一些研究想法，即如何创建一种分子，它基于生物分子，但又完全是设计出来的，有着自然界中没有的建构模块。我们试图找到可以模拟生物活性的分子，这些分子是非生物的，可以通过合成得到。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研究重点，我认为我们很有可能能做到。

　　“不要将诺奖作为开展研究的动力”

　　新京报：获得诺贝尔奖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件改变人生的大事吗？

　　梅尔达尔：获得诺贝尔奖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对丹麦、对哥本哈根大学以及对我当时所在的嘉士伯实验室（Carlsberg Laboratory）同样意义非凡。

　　获得诺贝尔奖会带来一些改变，不仅仅是对我个人，它还会影响到教育、对化学研究的资助等等。对于丹麦，我想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它可能会让公众对化学有一个更积极的态度。尤其是对一些年轻的学生而言，这可能会促使他们选择化学作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新京报：作为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你想对全世界范围内的化学研究人员、有志于从事化学研究的人说些什么？

　　梅尔达尔：我想说，首先，永远不要将获得诺贝尔奖作为你开展研究的动力。这不是获得诺奖的正确方式，一个人能获得诺贝尔奖应该首先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研究非常感兴趣。

　　也就是说，你不能追求名声，不能将获得荣誉作为动力。应该让好奇心、观察力、对化学的梦想推动进步。然后在这些意外的观察中，你可能意外收获一项新发明、新发现。

　　新京报：诺贝尔奖已经有100多年历史了，你认为当今社会仍然继续颁发这一奖项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是什么？

　　梅尔达尔：在化学领域，我们迄今为止仅仅触及了它的表面，我相信未来在化学领域仍然会有许多重大的新发现。此外，现在生物学、医学化学、化学物理学等的连接更紧密了，它们扩大了自然科学的领域。我相信，还有很多比我们迄今为止获奖的领域更重要的研究领域。

　　这些都是无法预知的，只有等它们发生了、被发现了，它们才会得到更多关注，然后发挥它们对于社会的影响力。我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团队都在就某个特定问题开展研究，这些合起来最后导向了一项特定的发现。就像我们在上世纪90年代做的那样，我们都努力试图让有机化学更有效，这最后让我们提出了“点击化学”。

　　所以，我认为未来还会有这类发现，因为总会有新的需求，这种需求可能来自于生物领域，然后需要引入化学领域的发展。这也是科学领域互相融合的体现。

　　新京报：你会如何使用你的诺贝尔奖奖金？

　　梅尔达尔：我们共同分享这笔奖金，但确实也是一大笔钱。首先我可能会需要一辆更环保的电动汽车，因为我目前使用的是一辆自2004年开始使用的油车。此外我可能会需要花一些钱在我的房子、花园上。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可能需要将一部分钱花在购置一些研究用的小物件上。

　　新京报记者 谢莲 栾若曦 刘婧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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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剑 SF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