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正在B站热播。因为和第一季一样,由演员胡歌来配音,这部关于阅读、书籍的纪录片有点“破圈”。我们邀请作家、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梁鸿来谈谈她作为被访者之一的这部纪录片,谈谈胡歌的配音,谈谈明星带动书籍销量这类事,以及谈谈地域对文学、对人的影响。
梁鸿谈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08:03)
关于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您觉得胡歌的配音怎么样?
我非常非常喜欢胡歌的配音,因为我觉得他的声音里边有一种特别温柔的内在的情感。胡歌是一个演员,他本身对情感的体会就是特别棒的,我也喜欢他演的电影,他在电影里边的那种表演方式,所以,这次胡歌的配音就好像听到一个朋友在画外娓娓道来,陪着我一起回到梁庄。
《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胡歌版海报
您怎么看待明星带动文学的宣传、拉动书籍销量这类事?
我觉得还是挺好的,因为大家从事的职业不一样,可能文学本身没有像影视明星那么吸引人,但如果有明星愿意读书,也愿意给他/她的粉丝和大众推荐,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互动。我并不认为影视明星就不读书,每一个明星或者演员都特别希望能够去很好地表演人物,也应该都具备很好的文学素养,他喜欢的方向可能不一样,但他一定会喜欢书籍。所以,我是觉得不要把它想成一个噱头。我呼吁,真正热爱读书的那些明星,要毫不吝啬地去推荐,因为作家、写作者,作为这样一个行当的人,他们所从事的可能是更加内向的写作事业,他需要一种互动。这两者不能说作家沾了明星的光,或者明星提高了自己的文化品格,其实大家从事的职业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各自的方向不太一样。文学这种写作和发表的方式,可能注定了没有影视那么大的大众影响力,相互的关照、相互地去提高,是一个非常棒的事情。
《但是还有书籍》选了包括您在内的三位作家,分别来自东北、河南和福建,大家的书写都和自己身处的地域有关,怎么看待地域对文学的影响?对一个人的影响?
不管承不承认,一个地方成长出来的作家,一定会受到地方的影响,尽管有可能这个作家根本不写他所生长的地方,但是他的性格、气质,他的文字的内在气息,一定会有他早年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感觉,像东北的那种沉默,大雪、寒冷,像河南那种中原,荒凉、平原之感,一定会呈现在作品里。比如说我写一个城市题材,我想在里面塑造人物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受你早年生活经验的影响。所以,就我们宽泛意义的地域来说,地域性,是文学里一个非常重要的特性。作家没有必要去回避这种地域性,但有的时候也不必要去过分强调,作家一定是自然地跟这个地方契合,当他塑造这个题材、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他可能自然的就会呈现这些。并且我认为,一个作家越能够深刻体会他童年、少年生活过的地方,越能够体会他所生活的那个场域是什么样的,可能他的作品内在的生活肌理、细节就越多,反而有可能更好地写出优秀作品。不管是什么题材,即使这个题材根本与地域没有关系,但是,你对童年、少年生活的那种深刻的理解度,会加注到你以后的生活的理解度,叠加在一起,会使你更加深刻,也更加宽阔。
其实我的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都是关于地域写作。就在我读博士期间,刚好地域文学和地域文化是非常兴盛的时期,包括上世纪90年代、80年代的寻根文学,其实也开始对地域性有非常大的关注。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从外省文化空间的嬗变看河南文学》,其中一个非常的点,就是河南作为中原文化非常重要的地方,它怎么样影响了这个地方的生存、这个地方的某种生命经验,以及作家的写作方向。在研究的过程之中,你就会发现,所谓的文化、地方性,比如如何吃饭、如何说话、如何行事,在无形中已经塑造了一个人的无意识的那部分。这就是文化的来源。什么叫文化呢?文化就是无意识的性格,而这个无意识来自于千百年来,你的妈妈、爷爷,你的家族,你周围的朋友,都是这样做的,最后形成一种仪式、一种文化的状态。所以,地域性是植根于一个作家的灵魂深处的。
《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剧照,青年作家、复旦大学英文系副教授包慧怡
而中国的文学,因为地域特别的辽阔,南方和北方、东北和西北,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说贾平凹和余华的作品,比如再早一点的萧红和张爱玲的作品,真是太不一样了。萧红能写出来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吗?她写不出来。反过来,张爱玲能出来萧红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吗?同样,她没办法写出来。《呼兰河传》第一章第一页写的就是大地被冻住了,地上裂开了口,然后人怎么行走,什么东西被冻住,最后才进入具体的生活状态,对萧红来说这是非常自然的描述,因为那就是东北,这是跟她的生活环境有关系的。我们再看张爱玲,她大部分的比喻都是用室内来比喻室外,因为她是城市里成长的孩子,对她来说也是无意识的,她对那些室内的关注,比如一个青瓷花瓶,比如穿衣打扮,可能远远大于她对大自然的关注。所以,我觉得这种都是你生存的地方无意识地影响到你的性情、你观察事物的特点。我们再看河南的作家,比如刘震云、刘庆邦、李佩孚,都是非常著名的作家,他们小说里的那种平原特性,是一年一年的大自然的痕迹带给作家的,因为我们知道河南是一个四季特别分明的地方。当然,还有日常生活的方式。所以,像李佩孚写出《羊的门》,刘震云写出《一地鸡毛》,都是非常自然的。再想一下南方作家,像毕飞宇和格非,他们小说里的气质是完全不一样的。这里没有高下之分,只是说他们生活的那片土地的气质自然地会影响作品的气质,它就像是大地里面生长的植物一样,在这片土地上长这种植物,在那片土地上长那种植物。这就是说,文化的基因,是跟大自然的样态、跟你千百年来民族生存的样态是相一致的。
就对我自己而言,我其实是非常幸运的,有这样一个具有鲜明的、自我的认知的村庄。但新的这一轮,有的人是从城市生长出来的,这也是一种地域,泛义的地域,比如北京这座城市和上海这座城市也是不一样的。你可以把城市、乡村看作一个生命体,如果你是上海的作家,你可以把上海这个地方作为你的地域,作为你的生存的空间来写。在这个意义上,你就自然地会使这个地方活起来,你的作品里面自然就会带有一个活生生的背景。其实这也是地域性的一个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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