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日常

原标题:母亲的日常

  1.

  小裹脚,是母亲守护了近乎一生的“秘密”。这次,借给母亲洗脚的机会,终于可触碰母亲裹脚的“秘密”了。

  秋老虎,热又闷。午后,我擦了擦汗湿的身子,跟母亲协商,给她也擦擦。母亲起初一怔,没点头。我知道,八十又七的母亲是老封建。她只要自己能动弹,绝不麻烦别人,包括子女。更何况,让儿子给她擦洗身子,肯定感觉不方便。

  三个多月前,母亲因跌伤住进医院,生活不能自理。解大小手,母亲不让儿子靠前。可天长日久,妹妹不是钢铁侠,不能整日侍候在床前啊。儿子们便来接大小便,母亲那是一万个不自在。“小时候,您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兄妹拉扯大。您老了,行动不便,就得儿女来照顾,这有啥不好意思?”好说歹说,又加上万般无奈,母亲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出院后,母亲的生活基本能自理,可洗澡这事,还是不很自如,更何况,担心她脚下滑,再出意外。掺好温水,帮母亲擦后身,她自己擦前身。都擦好了,提议给母亲洗洗脚。这是我早有的“非分之心”。母亲说,脚脏,她自己洗。其实,母亲是嫌弃她的脚难看。小时候,一大早,母亲坐床沿上,扯着长长的白布条,仔仔细细地包起她那双小脚。听人讲,旧时代过来的女人,都藏着双“三寸金莲”。比如,俺老家筷子胡同里大户出身的王嫲嫲,端簸箕走路,一步三摇,像扭秧歌。俺母亲也长着“三寸金莲”,可打记事起,从未见母亲的脚赤裸过,我们哥仨对“三寸金莲”颇感神秘,很想找机会瞧瞧。母亲说,看娘脚,写字乱爬叉。我说,娘骗人,是吃鸡爪,才写字乱爬叉。母亲嘿嘿笑。后来,帮母亲端上洗脚水,她就撵我们兄弟走。母亲把她的小脚一直掩藏得严严实实。

  一双裹脚,美其名曰“三寸金莲”,还神秘兮兮的;丑,脏,有啥好稀罕的?我们兄弟仨背后絮叨。

  母亲说,跌着腰这几个月,都是我妹给她洗澡和洗脚。真难为妹妹了,“娘,这次我给你洗定了!”母亲看我倔强,就没再拒绝,但只许我拿脚巾给她擦。我明白,母亲担心脏了我的手。我忆起小时候,母亲领我们一边扒玉米棒槌子皮,一边打趣地设问:“什么最脏?”我们说狗粪。母亲说,不对,人手最脏,手什么都去拿,沾上的细菌多。我们又说,脚又脏又臭。母亲说,其实,脚最干净,只是不常洗,捂出了邪味,她就曾见有人用脚和面。用脚和面?罕见又恐怖,可家乡人赤脚翻晒粮食司空见惯。后来,去南方旅游,又见茶农赤脚翻晒茶叶。

  首次面对母亲的裸脚,娘俩都感觉不自在。母亲的大脚趾特长,其他四个脚趾,像乖乖听话的孩子,贴紧趴一起。母亲说,那四个脚趾的骨头大概都断了。母亲为闺女时,纺纺线,绣绣花,沉营生干得少,没试出裹脚不方便,可大集体时,上坡锄地、割麦、拉耩子,被生产队长派去村南的竹寺沟修水库工地,挖土方装车,干一天活儿下来,她双脚疼得放不着窝,用温热的水泡泡脚,才能睡得着。

  看着母亲这畸形的、脚跟和脚底结了厚厚老茧的双脚,心里生生难受。怎么也想不到,母亲就凭这双畸形的小脚,驾着小推车,从责任田推回三四百斤重的麦子、玉米或满车的秸秆;怎么也想不到,家里没小推车前,母亲就凭这双小脚,从村南肩扛四个湿玉米秸,歪歪扭扭三四里挣扎回家;怎么也想不到,瘦弱的母亲左肩背着粗粗的井绳,右肩担着高到膝盖以上的大水桶,一晚四个来回,把水缸里挑满星星和月光;怎么也想不到,一盏油灯陪伴傍晚,把娘单薄的影子层层贴满老碾棚的壁墙……

  母亲看我沉吟,以为在端详她的脚,赶忙抽回,拿脚巾盖了。说,她裹脚裹得迟,已十一二岁。那时,村里来了八路军,提倡妇女解放,反对妇女裹脚受罪。我姥姥也是大脚板。姥姥小时候,赶骡子碾粮食,天打雷,骡子受惊吓,套绳拽下一块碾盘石,砸伤了左脚,自此,姥姥的母亲就让她把裹起来的脚又放开了。姥姥正是凭着结实的身子和一副大脚板,一手提一桶水,装锅熬饭,一人推起碾磨呼呼转,干起活来能顶一个半劳力。姥姥深谙不裹脚的益处,便不催逼女儿裹脚。可我母亲经不住邻居婶婶、嫂子们的撺掇和“大脚板子难找婆家”的恫吓,还是忍着疼痛,流着泪把脚硬生生裹了起来。“裹脚图好看?简直是找罪受,糟践人!”这是我母亲痛彻心扉的感受。

  母亲的大脚趾指甲里曲,该修剪了,母亲说你不会,这活儿还是你妹妹专业。母亲让我帮她擦干了脚,匆忙穿上鞋子。洗脚首秀,就这样草草收场。看来,要想完全取得老母亲的信任,我这年逾花甲的儿子还得努力努力再努力!

  2.

  母亲跌腰住院时,床底下放着空纸箱,箱子里塞着空奶盒、塑料饭盒和饮料瓶。我妹要清理掉,母亲不依。

  老人都很节俭,旧纸箱、纸盒、空瓶子甚至旧报纸都不舍得扔。在公园散步,常遇到手提空塑料瓶或纸盒子的老人,破铜烂铁、风刮折的树枝、广告纸,甚至旧砖瓦,也都捡回家。有位朋友,嗅到母亲卧室发出奇怪的味道,一扒拉床底,是老人捡回来的“垃圾”暑热里霉变了。

  既然母亲不让扔掉那些“宝贝”,那就整理好,藏到洗手间,唯恐影响了医院病房的整洁。两周过后,母亲让把这些纸箱纸盒八宝粥铁罐等“宝贝”拉回家,说她有大用。无非卖废品不是?你就缺那几个钱?母亲笑笑,不语。

  出院前一天,母亲吩咐把废品拉回家。气得妹妹说,光拉废品回家,你就留在医院吧!

  回到家,母亲拄着手杖,到阳台,去储藏间,检阅她的“收藏”。指示我,把废纸箱都扁了,捆起来;空水瓶、奶盒、八宝粥铁罐等统一装进粗大的蛇皮袋。都安排停当了,母亲自言自语说,我才不卖,另有用项。难道把这些“宝贝”送给偶尔来探视的吴叔?吴叔可是个干净的体面人,这些“宝贝”显然入不了他的法眼。

  一次,听窗外有人大声说笑。母亲说,这是你邻居三叔,他是个可怜人。母亲耳背得很,平时拉呱,好像吵架。看电视,她也只看人影,难闻其声,却能分辨出邻居的声音,真奇了怪了!

  这个三叔,命很不济。儿子瘦成根棍,像有啥毛病,当娘的疼在心里,有好吃的,留给儿子。饭桌上,肉菜总扒拉给儿子。时间一长,儿媳妇嘴上不说,却一肚子幽怨,能不怪婆婆偏心眼吗?话刮到婆婆耳朵里,婆婆自然生气,就不给儿媳好脸看,有时还指桑骂槐。本来婆媳关系就难处,婆婆一偏袒儿子,儿子与儿媳关系就越发紧张起来。有时儿媳赌气回娘家,一住七八天,不请不回来。时间一长,儿子跟儿媳上了法庭。

  儿子儿媳离了,当婆婆的脸上无光,邻居面前站不住脚,小孙子又天天找娘,这三婶子一气,得了不治之症。不过三年,三叔家只剩下两条光棍,外加一个甩着鼻涕的小孙子。

  眼下,儿子外出打工,家里就三叔和他的小孙子。三叔年龄大了,去幼儿园接送完孙子,就在小区里逛荡,时常捡回空的瓶子和废纸壳。我母亲曾把盒装奶和糕点送三叔的孙子,三叔只收过一回;他很要强,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有次,我娘提着捆旧纸板下楼,没追上废品收购者,顺手送给了路过的三叔。值块儿八毛的,三叔也没推让。自此,母亲就记住了。

  原来,母亲积攒“宝贝”,还真有用项。

  3.

  母亲早上六时起床,洗把脸,梳梳头,喝一杯蜂蜜温水,拄着手杖室内溜达一圈,躺客厅南窗下的沙发歇歇;一天的“监视”,也就按下了启动键。

  母亲很多方面随我姥姥,比如视力,八十又七眼不花。你在六七米外厨房的一行一动,都逃不过母亲的法眼。

  母亲把水看得食油一样娇贵。她常说,饭食和水,吃喝不疼瞎了疼。这都是历经贱年岁月的她,缺吃少喝逼出来的感悟。

  一见你流水洗涮碗筷,母亲会喊,接上个盆,洗完碗,再刷刷锅。洗手间里,也要接上盆,洗脸水要攒起来;你一次用水满盆,母亲就心疼得嘟囔。

  饭后聊天,母亲就反复拿“老呱”点化你。母亲为闺女时,院里粗粗的海棠树、山楂树,簇拥着一口老水井。被井绳勒满沟槽的井口,缀满碧绿苔衣的井壁,絮叨着水井的老迈与沧桑。这井是供全家三十五口人做饭烧汤、洗洗涮涮的命根子。娘家有不成文的规矩:淘米洗菜水,用来喂猪和浇菜、浇树;洗衣裳的废水,洒杀尘土、冲洗台阶,这规矩似乎很少被无视。在家人脑海里,废了水,跟废了粮食一样造孽。那时,舅家表哥正是“狗也嫌”的年龄,常争辩说粮食能吃光,井水喝不尽。夏日,趁中午家人饭后打盹,表哥打上桶井水,喝一口,泼一瓢,直到糟蹋净。让舅看眼里,罚表哥推磨半天。表哥晚上发烧,打滚说胡话。妗子心疼,一边给儿子黄蒿蘸酒搓背退烧,一边唠叨: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老家庙乡,过去全村七八百口人吃南崖头下一眼水井。蜗居村东北角的我家,去井上挑一担水,来回得晃悠三里多路。冰天雪地,路滑得像琉璃,全家人只能化雪吃。娘嫁我家,吃水跟粮食一样紧缺,惜水如油,并非虚夸。

  泡茶,先洗茶,母亲直摇头。你跟她讲,种茶叶的茶农跟果农一样打药防虫,这是去南方的茶园亲眼所见的。母亲才点头洗茶,但要把洗茶水攒起来,“有用项”。

  洗衣服的水,也攒在桶里,拖地涮拖把,最后冲厕所。这程序,不知不觉间,成了我家不成文的规矩。

  “这才明白,过去的大财主,是这样抠门积攒成的啊!”我妹妹连讽带刺,母亲并不气恼,只要别给她浪费水就行。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母亲珍惜水,把食物看得更金贵。粮食在母亲眼里,就是银豆子、金珠子,能粒粒攥出汗来。

  母亲说,全村吃食堂那年,地里的玉米长得赛牛角,谷穗长得像狗尾巴,地瓜大的似小篮球。可第二年春上,全村人吃的都是榨过汁的萝卜干,还有清水煮南瓜,男人们饿得无力迈腿干农活,我母亲饿得两腿浮肿。母亲当时最大的心愿,能喝上半碗玉米糊。怨只怨,那年秋收时节,村干部瞎指挥,深埋进地沟里的玉米、地瓜全部腐烂成了泥。

  日子好转后,生产队凭工分分口粮。家里吃饭的嘴多,挣工分的就母亲这大半个劳力。逼得我爹匀出大半工资回村买工分,年底生产队决算,我家还是欠款大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家才接上自来水,瓮里有余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夏天天热,饭菜容易馊,尤其过夜的稀饭和剩菜。母亲不让倒掉,饭馏馏、菜热热,再吃。馒头和煎饼生绿毛,母亲舍不得扔,用湿布抹抹,照样吃。“过去,煎饼长毛,用点葱花爆锅,炒了吃。窝头、馍馍生了黑毛,做成面酱,哪会药着人?糕点、牛奶过期就扔,你们简直是糟践啊!”母亲边埋怨,边喘粗气。

  母亲还举例,都说吃霉了的饭食不利健康,你姥姥,你舅,日子过得那么好,变味的饭食,碗里生蛆的豆腐,都不舍得倒给猪狗;可一个活到九十五,一个活到八十四。

  母亲是东圈村大户人家的闺女,出口就是理。我厚嘴唇的爹说不过,我们做儿女的想犟过她,更是墙上挂帘子——没门儿。

  母亲珍惜水,珍惜食物,同样珍惜电和煤气。做稀饭,馏馒头时,母亲指定一起馏上剩菜,省得单独打火。平时,晚上的客厅用暗光灯。看电视时,不让开灯。她的卧室不拉窗帘,晚上,室内投进路灯的亮光,省了开灯的电费。

  母亲过日子过得抠门,跟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有一拼。可每逢家园里的瓜果梨枣成熟,母亲会撵我们端了杏、桃、枣,挨家送给胡同里的嫲嫲婶婶家。走娘家回来,母亲把我姥姥送的咸鸭蛋,分给独居的邻居老嫲嫲。至今,母亲还不时接济家境困难的邻居。

  “自己吃了填坑,给人吃了扬名。”姥姥当年这句话,融进了我母亲的血液里,也春雨般润泽了子女们。

  文章将收笔,忽然记起一件事:前日,老母亲吃了过期一年多的月饼,胃口蛰拉,呕吐,急急服药才缓解了症状。母亲尝到了吃过期食品的危害,再吃糕点,她特别嘱咐我们,别忘了看看保质期!

  (作者单位:山东省临朐县人民检察院)

海量资讯、精准解读,尽在新浪财经APP
儿媳

APP专享直播

1/10

热门推荐

收起
新浪财经公众号
新浪财经公众号

24小时滚动播报最新的财经资讯和视频,更多粉丝福利扫描二维码关注(sinafinance)

7X24小时

  • 11-02 力诺特玻 301188 --
  • 11-01 巨一科技 688162 --
  • 11-01 镇洋发展 603213 --
  • 11-01 隆华新材 301149 --
  • 10-28 三羊马 001317 --
  • 股市直播

    • 图文直播间
    • 视频直播间
    新浪首页 语音播报 相关新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