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希罗多德能指导炒股?
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著名古典学家吴晓群老师,近日出版了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穿墙而过:一个个体投资者的思想世界》。在书中,她与一位投资者深入对话,记录了这位新时期中国富人的典型故事,以及作为野生思想家的他的思想世界。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在本书的开篇,吴晓群老师交待了缘起。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此文,标题由编者所拟。
2018年春季学期,我应复旦人文智慧课堂之邀,在周末给一批商界人士上一门经典导读课。对于此类课程,想必学界的许多同仁都接触过,即俗称的“老板班”“总裁班”。这可看作是高校文科学者与商界结合、各取所需的一种知识付费模式,它既能满足那些有了点闲钱且小有成就的商界人士快速提升自己的文化品位和格调的要求,又能满足他们借此以学会友、结交各路人马、拓展商圈、实现资本有机嫁接的渴望;而对于我们这些无法将自己的专业能力转换成生产力、无法直接与企业或商家接轨,即无法将自己多年所学转变为可改善生活之工具的文科教授们,这也算是一种既不失身份又能多少贴补些家用的赚外快方式。
我要讲授的经典是西方历史之父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
The Histories
第一天的上课情形如同以往一样,我的老板学员们大多数在听得懂时,抬头看我;听到枯燥处,低头看手机。其间,讲者与听者的交流不多。第二天的课,为了增加趣味性,我讲了些故事,提了几个问题,有几个学员跟我互动,其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回应了我几次,他说话时稍有点拘谨,但条理清晰且逻辑完整。下课后,我收拾书本走人,那中年人追上来与我攀谈,其间说了一句:“老师,我觉得,你做的其实和我做的是同一件事情。”
略有些吃惊,我问道:“先生,您做什么工作的?”
答:“炒股。”
我呵呵一乐,失笑之余,想他这样说不过是出于礼貌或调侃罢了,于是,也不失礼貌和调侃地反问:“希罗多德能指导炒股?”
他稍有些窘色地笑了笑:“当然不是的。”
随后,他又急急地向我解释他的学习心得:“我是觉得您讲希罗多德的方式很有意思,您说希罗多德是个讲故事的人,而讲故事的背后蕴含着智慧;您告诉我们,不要只看到文本表面呈现出来的一些形式,还要试图站在作者的角度去理解他真正的意图和方法;您提醒我们,不要用今人的眼光去看待古人,要学习将古人的思想平等地视作一种可以为今天所借鉴的精神资源;您还让我们在阅读时要注意,希罗多德的历史背景,和那个时代中的其他思想家在想什么,因为他的著作很可能就是他对那个时代那些人的问题的回答……”
我点头,心想总算没白讲,至少还有一个人认真听进去了一些东西。正准备听他继续说下去,他却话锋一转:“这就像我炒股,不能只看一天或一个星期的行情,也不能只专注一只股票在市面上的情况,还要考查那个企业长期的发展、不同行业间的竞争、国家的政策导向等等。所以,其实我不像其他股票分析师那样,每天画股票交易的曲线。我觉得那没多大意思,市场的短期表现,有时候可能是非理性的,或者我们应该说,它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光看表面的波动,并不能帮助我更好地投资……”
说着他的炒股经,中年人一路跟我到了办公室。又坐了半个多小时,他说了许多我不懂得、也并不想去懂得的经济问题和股票知识。
末了,他说:“我喜欢和有趣的人交朋友。”
我正迷惑于自己对于一个炒股人的有趣之处何在,他又补充道:“我所说的有趣,是指思想方法上的。”
我笑笑,冲他挥手说:“再见。”
之后,这位先生又和我聊过几次,从那些谈话中,我知道了一些有关股市的术语和名词。不过,我觉得那些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并不想炒股。其间我倒是发现,他才是一个真正有趣的人,且有趣之处就在他的思维方式上。他,一个股票市场上的个体投资者,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散户,却在与我的聊天中频频运用他在各类老板班上听来或他自己读过的一些名人名著的话语为他的投资作注。他那种生吞活剥式的理解、随意地将各种思想进行嫁接的思维方式,完全不顾在学者们看来必不可少的学术背景和知识体系,听上去很有穿越感,但却似乎也是顺理成章、逻辑自洽的,而且他的表达清晰,不时还带点自嘲。和他接触越多,我越对他感兴趣。
终于,十月中旬的一天,他对我说:“您看,我投资的是一个处于大工业化边缘的养猪企业,现在正处于猪瘟还没有过去、贸易战又在步步升级的过程中,作为一个投资者,我应该如何来判断我的投资是可靠的?如何能够确定我不会崩盘?并且还能够获得超额利益?许倬云说……”听到此话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要为他写一本书。因为他提到许倬云时是如此地自然,就像提到一位在他的行业里众所周知的股票经纪人,或某个如马云一样成功的商人那样。我实在是太想弄明白,作为当代专治中国上古史、中国文化史以及中国古代社会经济史的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是如何对一个炒股散户的养猪业投资思路产生影响的。
鉴于他始终如一的低调和对于我将我们之间对话整理成书的不以为然,在书中,我也就避其名讳,索性叫他“诸葛无名”。同时,为了避免有替商家打广告的嫌疑,就将他提及的养猪企业戏称作“猪倌”吧。
诸葛无名是一个业余时间穿梭于各种老板班和名家讲座之间的炒股人,他将自己听来的各大思想家的片言只语创造性地组合在一起,在不同的思想之间建立起关联,最后,这些貌似零散的精神资源都成了他人生思考及投资决策的有机组成部分。
从外表上看,诸葛无名是一个很容易消失在人海中的人,他中等身材、相貌正常、衣着普通,手上除了经常拿着一瓶矿泉水以外,甚至连个包都不带。但我却感觉,他像一个武林高手似的,化各门各派的招式于无形之中,以指为剑,捏草为棍,最终练成了穿墙而过的功夫,自由地游走于各种思想之间,既对那些伟大的思想始终保持敬意,同时也保持着距离。他仿佛只是在观摩、享受着思想的过程,又好像有着一种“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的架势。
而我也在与他闲适的交谈中,换了一种心情,去尝试体会一种非学院式的思考。
我对诸葛无名的描述,几乎全部来自和他的谈话内容,这是我得以探寻其精神世界的一手资料,但其真实性并不是我关注的核心所在,我的兴趣在于他讲述中所传递或透露出来的思想信息和思维过程。
除此之外,我在书中为诸葛无名讲述时含糊引用之话语做了一些注释,这既是为了追踪其思想来源,也是为了呈现他的个人理解与学术性诠释之间的张力。
为了将他的谈话更加富有逻辑地串起来,我还参考了各种数据、报表、调查报告、图片和新闻报道,但这些客观材料并没有完全直白地使用于叙事之中,更不代表本书的观点或本人对股票市场的预测,只是作为诸葛无名对其投资判断的佐证。
关于这本小书的定位,我的想法不是把它局限在“大历史小人物”的格局中,讲述在宏大、静止、冰冷的历史背景下,一个生动鲜活的人的故事;更不是要给诸葛无名写一部传记、展现一个商界成功者的个案;读者也不要指望这会是一本贩卖成功学的畅销书,因为很可能有人读了之后会更加困惑、迷茫,甚至完全不得要领。
这本书于我个人而言,首先是一个尝试,是一场对于一种新的学术写作、理论思考以及方法论的实验,它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好玩”,也可以说这是一场思想的游戏。将学术的思考与活生生的人联系在一起并触及当下的社会,这对于一个史家而言,究竟是不务正业还是题中之义,回答自然是见仁见智的。但无可否认的是,面对繁杂剧变的时代,每个人都应该思考并直面它。或许用故事凝视时代也是史家的职责之一,希望能够不拘于学院学术之限制,以简易之笔展现史学的智性关照。
于我和诸葛无名而言,这更像是一场跨界的“智力活动”(intellection)。它打破了我们各自的职业分工和社会角色所赋予的身份设定。通常,“身份”既是指一个人的自然出身,也包含其社会角色和职业分工,更暗指其背后可能拥有的资源、地位和权力等等,它对人的作用在心理层面会凝成一种情结。许多时候,社会成员的生存资源也会依据其身份及身份之间的关系进行配置。
总之,身份是社会生活中的一种标签,如同游戏中的砝码一样。然而,当我们不囿于身份,剥离掉这些外在的设定,各自还原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时,思想的行为是表明我们不仅活着而且有别于动物的一种本质性活动。
因此,在这本书的完成过程中,我更倾向于把它放在“思想”或“智识”这个理念下进行。
虽然,诸葛无名关于投资的许多话语对于商界人士而言,只是一些常识性的知识和观点,并不十分新颖。然而,他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他以那些思想大师所阐发之观念而产生的关于心与物、个体与社会、思想与金钱的思考。我想从他对于各种知识的反思中,找寻出那些在学者们听来可能有些不伦不类,对他自己来说却又仿佛顺理成章的内在逻辑和带有一般性及普遍性思考的价值所在。
因此,书中的主体内容,虽是由一些具体时空中所截取的某些特定并富有意味的对话和小故事构成的,但标题却是概念性的。换言之,我以一些对诸葛无名来说比较重要的思想线索,来讲述他的行进和选择。这或许也可视作是对这个时代的中产阶层在面对种种剧变时,渴望拥有某种智慧或启示所做之努力在思想层面的一种观察。作为当代社会的一个切片,我希望通过重构和讲述诸葛无名的故事,理解他的思想根源与行为逻辑,并找寻作为一种会思想的生物——人——之存在的意义,哪怕只是个体存在的意义。
2018年的最后一天,当我写下“一个个体投资者的思想世界”这个书名时,无由来地想起,前一日申城漫天飘舞的雪花。雪花之美,乍看是简单而普通的,但在特定的气候和水分条件下成形之后,每一颗微小的冰晶,都拥有人类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六角形结构。那一片片自然而又繁复精细的形状,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大自然的美景,就如同每个时代、每个社会中的众生,他们每个人虽然都普通如一朵雪花、一粒沙尘、一棵小草,但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却终将汇集成人类历史的潮流,沉淀为思想的结晶。
在我的理解中,于史家而言,对他们的研究和观察,其意义或许也就在于如法国历史学家菲斯泰尔·德·古朗士(Numa Denis Fustel de Coulanges)所说:“历史并非只研究事件和制度,它真正的研究对象应是人类的心灵;历史应该是要了解不同时期人类头脑中的所思所想、所信所感。”
希罗多德曾将自己视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我也始终相信历史学本身就是一门讲故事的学问。有历史学家曾说过:“故事在历史研究中的意义可能被体现在故事本身,也可能远远超越那个故事的意义本身……历史学的提问在本质上应当是意义的提问。是对意义的追寻本身使我们选择这些事实,是意义赋予故事以生命力。”
只不过,与讲述过去的故事不同,我现在要讲述的是一个当下还在进行中的故事。
吴晓群
《穿墙而过:一个个体投资者的思想世界》,吴晓群/著,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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