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危机的警示:不存在没有痛苦的去杠杆

2018年07月03日09:29    作者:高拓  

  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专栏(微信公众号kopleader)专栏作家 高拓

  而对欧盟而言,希腊危机的“被解决”还远不是西西弗斯的山顶:意大利拒收难民、西班牙“加独”难平、“欧猪五国”与德法的发展鸿沟越拉越大,此刻对希腊实行“大赦”,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2010年6月27日,南非世界杯1/8决赛,兰帕德一脚垫射,球砸横梁越过门线,但主裁未予理睬,一声仰天长啸过后,三狮军团溃不成军,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2018年6月27日,俄罗斯世界杯F组小组赛第三轮,金英权补时进球,边裁举旗示意越位,但主裁采用VAR技术确认进球有效,随后孙兴慜推空门再入一球,日耳曼战车轰然倒下。

  8年了,德国门将还是诺伊尔,德国总理也还是默克尔,但近几年来,德国统治力的式微,却不仅是在球场上而已:

  6月22日凌晨,欧元区19个成员国财政部长结束谈判,对希腊8年以来施行改革与财政紧缩政策的成果表示认可,决定在发放最后一笔150亿欧元贷款、免除部分债务的同时,将希腊还贷期限延长10年,并同意希腊在今年8月第三轮纾困计划到期后退出。至此,长达8年的希腊主权债务危机正式画上句号。

  而据法新社报道,谈判拖至凌晨的原因,正是希腊最大债主、德国在最后时刻的异议——巧合的是,原本掌控会场与球场的德国人,在谈判的6小时与比赛的6分钟“伤停补时”中,均无建树。

  大西洋的那一边,是特朗普G7峰会的咄咄逼人和“汽车战”的剑拔弩张;地中海这一头,是右翼思潮的登堂入室与难民危机的四下扩散。腹背受敌的欧盟“盟主”德国,只能选择“攘外必先安内”:与法国人结盟,且放过希腊人。

  谁能想到,旷日持久的希腊危机,竟藉由“欧盟危机”得到了解决?

  希腊危机:前传——阿克琉斯之踵

  1991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以下简称《马约》)草签,希腊成为欧盟初始12国之一;1998年,欧元区的中央银行——欧洲央行正式成立,欧元发行箭在弦上;然而,在1999年的欧元区创始11国中,希腊却未能占得一席。

  根据《马约》,欧盟成员国的财政赤字不得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3%,公共债务占GDP比例也不得高于60%,彼时已经债台高筑的希腊,并不满足这两个条件,自然遭到无情拒绝。不甘落后的希腊人知耻而后勇,走上的却是一条“邪路”。

  2001年,几近绝望的希腊找到了最擅长“金融创新”的高盛,后者通过设计货币掉期交易,实现了以极低利率与长达十年以上的还贷期限向希腊借贷10亿欧元,从而“瞒天过海“地抵消了希腊高企的公共债务,并将希腊的赤字率与公共债务率降到了《马约》红线以下。

  而在帮助希腊加入欧元区的同时,高盛也赚取了高达3亿美元的巨额佣金。

  然而,纸毕竟包不住火,在加入欧元区之后,希腊的赤字率与公共债务率犹如脱缰野马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并对欧元区的整体赤字率与公共债务率形成了巨大拖累。《马约》规定的两条红线,也在该过程中逐渐失去了对欧元区国家的约束力,沦为一纸空文。

数据来源:Wind,创见研究院数据来源:Wind,创见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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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讽刺的是,2009年底,希腊债务危机正式爆发之时,带头摇旗呐喊的正是以高盛为首的“知情投行”和以标普为代表、“见风使舵“的评级机构:通过暗中购买CDS(信用违约互换),全程坐拥信息优势的高盛在希腊崩溃时大发“国难财”,而标普等评级机构则充当了指认希腊“犯罪事实”的“目击证人”。

  荷马史诗中,英雄阿克琉斯出生时就被母亲倒提浸泡于冥河中,获取了刀枪不入之力,但唯独其被母亲握住的脚后跟未能沐浴河水,悲剧的种子就此埋下——攻打特洛伊的过程中,一代战神所向披靡,却不慎因脚后跟中箭而轰然倒下,走向了自己的宿命。

  笔者认为,看似固若金汤的欧盟,在诞生之时就背负了阿克琉斯式的宿命:

  无论欧盟如何努力地限制成员国的标准,都不能改变欧盟内部只有“欧洲央行”而没有“欧洲政府”的事实。当经济向好时,各国勠力同心,政治立场与财政政策趋于一致,再加之欧央行在货币层面的统一调度,整体发展容易形成合力,欧盟的蛋糕得以迅速做大。

  然而,当经济或政治环境遭受重大外部冲击,如2008年的次贷危机与近几年来的难民潮出现时,各国因发展程度的不同,往往“大难临头各自飞”,即采取不同的政治立场与更为符合自身国情的财政政策。此时,统一的货币政策无法完全弥合各国之间的分歧,原本的合力将迅速演变为离心力。

  2009年的希腊危机,如同今天的欧洲难民危机一样,都属于由外部冲击引发内部离心力的典例——欧盟的阿克琉斯之踵,因其缺乏中央政府而注定,而德国在轮番外部冲击下的力不从心,也足以证明柏林并非欧盟的华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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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危机:高潮——米诺斯的迷宫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自2009年底希腊捅翻债务篓子后,由欧盟、欧央行与IMF组成的“三驾马车”在2010年与2012年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纾困,分别送出了1100亿与1300亿欧元的大礼包,代价是要求希腊“勒紧裤腰带”,并进行包括私有化在内的一系列改革。

  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已将高福利视作理所当然,且10%人口都是公务员的希腊,如何能够在短短几年内摆脱乌托邦的幻想?于是,后危机的5年间,希腊人一边领取“三驾马车”押来的救济粮,一边不失优雅地组织生产,不紧不慢地展开改革。在以降福利与私有化为主题的“由奢入简”基调下,希腊GDP持续负增长,非但迅速耗尽了两轮纾困,债务情况更出现进一步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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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神话中,由于杀死了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之子,雅典人惹来了天神宙斯之怒,为了平息城中瘟疫,雅典人必须每年选送7对童男童女去克里特岛,供奉关在米诺斯迷宫深处的半兽人米诺陶洛斯。当雅典第三次纳贡时,王子忒修斯自愿充当祭品,要与半牛半人的怪物一决雌雄,并立誓将瘟疫与活人供奉彻底平息。

  经历了两轮纾困的希腊人,同样等来了他们的忒修斯——正值不惑之年的左翼政治家齐普拉斯。

  2015年1月,齐普拉斯首次当选希腊总理时,就许下诺言:希腊债务危机一天不终结,他就一天不打领带。

  齐普拉斯的主张很简单,那就是反对紧缩,要求勾销债务,并威逼退出欧元区,以求“恢复希腊的尊严”——作为激进左翼政党领导人的齐普拉斯,决心以最右翼的方式让欧盟感到胆寒。

  2015年6月28日凌晨,希腊议会决定把“三驾马车”解决希腊债务危机的协议草案交全民公决。同时,齐普拉斯决定在全希腊实施资本管制,ATM机每日取款上限被设定为60欧元。

  7月5日,希腊举行全民公投。这一次,“同仇敌忾”的希腊人民选择了说“不”。

  正当整个欧盟因此乱成一锅粥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齐普拉斯在7月10日迅速向欧元区债权人提交了一项新方案,通过承诺养老金改革与加税,来换取债务减记以及新一轮纾困款。

  8月14日,希腊议会正式批准了来自“三驾马车”的第三轮纾困。正是这笔850亿欧元的三年期纾困款,帮助希腊撑到了今天。

  齐普拉斯本人在随后的8月20日宣布提前大选,刚刚遭遇赤裸裸背叛的希腊的选民们,竟奇迹般地原谅了他。

  “齐普拉斯向希腊承诺了一个不需要牺牲的人间天堂,似乎他能通过某种神奇的方式使国家重振繁荣,就好像他是哈利·波特。”齐普拉斯的政治对手对他曾如此评价道。

  而这位年轻的魔法师,如同神话中的忒修斯一般,用左右摇摆的“欧洲步”,带领希腊人民走出了深陷的债务迷宫,彷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魔法。

  希腊危机:终章——特洛伊木马

  2016年6月,英国退欧,举世哗然。不同于希腊人的因势利导,耿直的英国人说到做到,漫漫退欧路就此开启,欧盟的新一轮考验来临。

  巧合的是,以英国退欧为节点,欧元区迎来了迅速复苏,原本就在荣枯线50左右企稳的经济领先指标PMI开始大幅上行,显示欧元区经济不断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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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民粹主义的幽灵并未就此停下脚步,2016年11月,一位毫无执政经验的商人战胜前任国务卿拿下美国大选。至此,欧洲大陆的西面已全面沦陷。

  与此同时,以“阿拉伯之春”为导火索的难民潮愈演愈烈,与中东在地缘上最为接壤的南欧地区成为了难民们的第一选择,欧盟不得不制定难民分配方案以分散难民潮压力。而从2015年底的巴黎,到2016年初的布鲁塞尔,再到2016年底的柏林,恐袭活动的中枢逐渐北移,直插欧盟腹地,沿途播撒的右翼思潮已开始从内部瓦解欧盟的共同价值观。

  直到2017年5月马克龙在法国大选中击败极右翼勒庞,同年9月默克尔艰难取得连任,欧盟才从民粹主义的裹挟中暂时抽身。

  但好景不长,2018年以来,特朗普先是对欧盟的钢铝发难,之后更是用“让纽约大街上看不到奔驰宝马”点名威胁德国;而在欧盟内部,如今已有超过十国政府由右翼政党当政或联合执政;地处南欧的意大利、西班牙更是出现了类似2009年希腊的危机苗头——名为民粹主义的特洛伊木马,已经从大西洋与地中海彼岸,推进了欧盟的城池。

  而在第三轮纾困款的驰援与欧洲经济整体复苏的大背景下,2018年上半年,希腊悄然成为了欧元区经济增长最快的成员国之一。

  2018年6月,恰逢希腊纾困款三年行将到期,从未如此焦头烂额的德国与从未如此需要团结的欧盟,最终选择了放希腊人一马。

  今年第一季度失业率仍高达21.2%,公共债务率仍接近180%的希腊,迫不及待地为长达8年的债务危机宣告了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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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危机:后记——西西弗斯之石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戏剧性收场的希腊危机三部曲,无论对正处于去杠杆关键时期的中国,还是对如今内外交困的欧盟来说,均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桥水基金创始人达里奥曾经说过,去杠杆有四种主要方法,分别是:1)债务减免2)支出紧缩3)财富转移4)债务货币化,良性的去杠杆在四种方法间取得平衡,糟糕的去杠杆则顾此失彼。笔者认为,本轮希腊债务危机的始末,贯穿的正是对这四种方法长达8年的实践。

  危机爆发的前五年,以欧盟为首的国际债权人对希腊实行“胡萝卜加大棒”政策,一边发放两轮纾困款,一边敦促希腊人勒紧裤腰带、厉行财政紧缩与资产变卖。期间,“三驾马车”对债务减免坚决免谈之余,“铁面无私”的欧央行还在危机加剧的2011年毅然加息——去杠杆的法1、4与法2、3相互打架,结果是已经习惯了“坐吃山空”的希腊人民苦不堪言,只能一边挥霍着纾困款,一边哀嚎着债务减免,两轮纾困迅速耗尽,希腊杠杆不降反升。

  2015年,“服软”的欧央行开始全面量化宽松(QE)政策,希腊人民在齐普拉斯的领导下发出了“破罐破摔”的怒吼,在希腊通过公投退出欧元区的实际威胁下,“大而不能倒”(Too big too fail)的剧本再度上演:欧盟方面立即表示“有话好好说”,货币开闸放水之余,对债务延期的态度亦有所软化,“得了便宜”的希腊人民终于开始节省开支,与国际债权人形成合力,这才有了来之不易的第三轮纾困与三年后的警报解除。

  笔者认为,正处于去杠杆关键阶段的我国,可以从希腊危机三部曲中汲取三点经验:

  1. 欧盟没有中央政府的硬伤,才导致了国际债权人与希腊长达五年的“各自为战”。因此,在我国去杠杆深入的过程中,应充分发挥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的联动性,将稳健中性的货币政策与宏观审慎框架充分结合,长期要坚定去杠杆的决心,短期也应适当注入流动性。

  2.“不存在没有痛苦的去杠杆”,但也不能忽略人民感受。在前五年“糟糕的去杠杆”过程中,希腊人民的呼声没有被听到,其生活质量的急剧降低使得“紧缩去杠杆”遭遇强烈抵触,而直到齐普拉斯对紧缩“宣战”,欧盟才意识到了这一错误。在我国去杠杆深入的过程中,难免将带来部分行业的不景气与部分资产价格的下降,如何把握节奏、“减少痛苦”,决定了去杠杆的可持续性。

  3.希腊债务危机的解决,固然有英国退欧与美国叩关的外因,但更关键的是欧洲整体经济由2015年以来的复苏——去杠杆不应只是“节流”,保持增长韧性,寻找更多增长点的“开源”也至关重要,这就需要我国在去杠杆过程中立足科技创新,提高全要素生产率,“发展才是硬道理”。

  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被众神惩罚推巨石上山顶,而每当西西弗斯就要抵达山顶之时,巨石都不可避免的滚落,西西弗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

  而对欧盟而言,希腊危机的“被解决”还远不是西西弗斯的山顶:意大利拒收难民、西班牙“加独”难平、“欧猪五国”与德法的发展鸿沟越拉越大,此刻对希腊实行“大赦”,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由于天生缺少中央政府,加之老大德国在腹背受敌下逐渐式微,欧盟已经进入了类西西弗斯式的循环。希腊之后,意大利、葡萄牙与西班牙随时可能成为下一块滚落的巨石——若不能有效解决区域发展不平衡与资源分配不公问题,希腊三部曲将只是逗号,欧盟危机还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介绍:淳石资本研究部负责人,创见研究院首席研究员。)

责任编辑: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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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关键词: 欧盟 希腊 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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