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伟：Libra是货币非国家化的实践

　　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专栏作家 唐建伟 文巧甜

　　Libra聚合了技术创新、金融开放、经济全球化的趋势，具有跨境支付、超主权货币、数字金融生态的功能，描绘了一幅极具想象力的世界数字货币发展蓝图，但也不可避免地面临着技术风险、垄断竞争、金融监管和政府主权冲突等挑战。

　　2019年6月18日Facebook发布数字货币Libra白皮书，欲进入以加密货币为基础的支付领域，引发世界关注。Libra聚合了技术创新、金融开放、经济全球化的趋势，具有跨境支付、超主权货币、数字金融生态的功能，描绘了一幅极具想象力的世界数字货币发展蓝图，但也不可避免地面临着技术风险、垄断竞争、金融监管和政府主权冲突等挑战。无论成功与否，Libra都将是货币非国家化实践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探索。

　　一、货币非国家化理论的提出

　　《货币的非国家化》是哈耶克1976年的著作，也是其最后一本经济学专著。他在书中颠覆了正统的货币制度观念：既然在一般商品、服务市场上，自由竞争最有效率，那为什么不能在货币领域也引入自由竞争？他提出了一个革命性建议：废除中央银行对货币创造的垄断，允许私人发行货币，并自由竞争，在这个竞争过程中，将会出现最好的货币。

　　哈耶克通过对理论与历史的详细考察与分析得出，货币竞争能够防止严重通货膨胀与通货紧缩的反复发作，能够成为治愈周期性的萧条与失业——这一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内在的致命缺陷的疾病一剂良药。

　　本书出版后在当时的西方曾引起强烈反响，但随后又被逐步淡忘。随着近期Facebook计划推出Libra这一超主权数字货币，哈耶克40多年前关于货币非国家化的观点再次引发全球的关注。他的观点为超主权数字货币提供了理论基础。

　　二、Libra为何物

　　1、Libra的本质：超主权数字货币

　　Libra 是由Facebook 主导的建立在区块链技术基础上的、由专门协会负责管理的加密数字货币，并计划成为与主权国家脱钩、并能保持币值长期稳定的国际储备货币。从诞生动力上看，Libra是Facebook欲进入支付业务探索新商业模式的战略工具；从货币特性上看，Libra是挂钩一篮子货币和短期国债的数字货币，具有计价单位、交易媒介、价值储备等货币基本特征；从核心技术上看，Libra是基于拜占庭共识算法的一种联盟链；从管理模式上看，Libra是总部设在瑞士、定位非营利性，并采用去中心化的协会治理架构。

　　2、Libra的优势与挑战

　　有人认为，Libra是一种全球性数字货币创新实验，代表着世界金融创新发展新方向；也有人提出，货币发行权是国家专属权力，而Libra是由Facebook主导发行的，注定面临技术稳定性的质疑和主权国家监管的障碍。尽管如此，Libra仍是当前世界数字货币领域最具技术先进性和场景适用性的支付工具构念。

　　从设计初衷、核心技术和运营模式看，Libra具有三大优势：一是金融普惠。Libra从创设之初就声称将致力于推进普惠金融，尤其要解决金融服务“手续费繁杂、贷款利息过高、银行账户可得性低”问题，收获了一众支持者 ；二是技术升级。Libra 以区块链为底层技术，其不仅吸纳了比特币的优势，而且在编程语言和平台架构方面作了进一步的技术优化，致力于实现安全性、灵活性，以及标准化接入和规模化拓展的目标；三是降低成本。Libra瞄准全球支付场景，计划采用去中心化的区块链技术，简化金融业务流程，提高处理效率，大幅降低跨境支付成本。同时，点对点的交易方式将弱化金融机构作用，挑战传统跨境支付清算模式。

　　从发行风险和监管模式看，Libra面临两大挑战。一是存在发行风险隐患。Libra白皮书未阐明货币兑换方式、协会治理监督机制，存在货币超发风险。一旦有节点成员、资产托管机构破产，会引发Libra持有者恐慌，继而引致的短期、大规模兑换将带来流动性压力和系统性风险。此外，Facebook 频频爆出用户隐私泄露丑闻，Libra将如何有效防范用户数据泄露风险，亦未明晰。二是提高了监管难度。Libra的使命是建立一套无国界货币，一旦发行成功，所形成的大规模跨境且非主权的数字货币支付网络，将提高各国外汇管制要求，增加反洗钱和反恐怖难度。目前，各国监管层和国际组织对 Libra普遍持有中性谨慎或严格禁入态度。倘若Libra 无法获得各国监管机构的批准和支持，其跨境汇款业务将难以顺利开展，流动范围和应用场景也将大幅萎缩，其使用有效性和存续价值都将大打折扣。

　　3、Libra的发展现状

　　Libra推出步履维艰，各国监管是主要障碍。Libra自发布白皮书以来，遭遇很多波折与阻力，但仍在筹备与推进。例如，积极与各国监管机构沟通，参加三次美国国会听证会，向瑞士金融管理局申请支付系统许可，推进Libra协会成员签署协会章程，公布一篮子货币构成方案（美元占50%，欧元占18%，日元占14%，英镑占11%以及新加坡元占7%）等。与此同时，Libra也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比如，PayPal、Master、Visa、eBay等重量级盟友宣布退出Libra协会，使Libra未来的用户群、覆盖面以及影响力增加了更多的不确定性；遭到欧盟反垄断机构的审查，监管机构对其合规能力、隐私保障以及公平竞争始终疑虑重重；加之美国国会等政府机构不断施加压力，听证和论证之路荆棘遍布，漫漫无期。

　　Libra项目开发与测试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据Facebook发布的信息，自2019年9月17日Libra测试网推出以来，目前已部署了 34 个项目、7个节点，记录了51，000笔交易。Libra协会也宣称，正致力于建立全球性的开发人员社区以及支持它的技术基础设施，并为Libra生态系统的开发拓展做准备。从项目测试成效来看，Github数据显示，Libra自6月18日代码开源以来，各项数据表现均非常亮眼。仅从提交次数来看，Libra近7天日平均提交次数超过了比特币。可见，在政策和监管的重重阻挠之下，Libra团队在研发上仍持续不断地投入资源，项目开发稳步推进。如果Libra能在监管与合规方面有所突破，其推出是大概率事件。

　　三、Libra的 影响如何

　　1、对全球货币体系的影响

　　Libra与美元的关系应该是互补而非替代。按Libra货币篮子构成方案看，美元权重达到50%。而当前美元在国际结算中占比已经达到40%。如果Libra大规模运用，线上线下的双重竞争格局和发展势头将更加稳固美元的霸权地位。而且，Facebook曾表态，Libra可帮助美国进一步巩固美元在全球的领导地位，帮助美元建立全球支付体系。因此，不排除Libra在运营成熟后与美国政府合作，逐渐增加货币篮子中美元的权重，与美元携手同行。

　　Libra对弱势主权货币的影响可能会是部分货币替代。Libra一篮子货币的构成将影响各国货币的竞争力。占比较高的货币的世界地位将得到增强，而未被纳入篮子的货币将被边缘化。尤其可能对弱势货币国家产生货币替代作用，即弱势货币国家居民可能会争相把币值不够稳定的本国货币换成币值较稳定的Libra。弱势货币受到贬值压力将进一步被侵蚀，甚至面临消失。

　　Libra或成为全球货币体系改革的一种可选方案。Libra如果能够顺利推出，意味着货币非国家化的尝试从理论走向实践。也意味着哈耶克提出的货币发行自由竞争的观点得以实施。未来也可能会出现新的全球化数字货币在全球流通和使用。可能不是Libra，Libra也可能会被更好的、更严格的，更有效率全球化货币取代。而超主权数字货币或将是全球货币体系改革的可选方向

　　2、对监管及金融稳定的影响

　　从对反洗钱、反恐融资的影响看，Libra将对现有金融功能监管的实施框架提出挑战。由于区块链交易只对用户高度开放，虽然这有助于保护所有者隐私，但加大了KYC（“了解你的客户”）、AML（反洗钱）以及CFT（反恐融资）等方面的监管要求。而且，Libra具备跨境支付功能，其使用过程将是跨国境、跨货币和跨金融机构的联合，涉及到货币兑换、清算和流动性支持等多个领域，跨境监管难度更高

　　从对金融稳定的影响看，Libra将对全球货币体系的竞争和稳定带来潜在威胁。一是Libra会削弱金融市场公平竞争。因为Facebook本身就是全球最大的社交软件拥有者，Libra推出后将导致其拥有更高的市场集中度，其它竞争者无法与其竞争，不利于市场竞争；二是Libra作为超主权货币，肯定会对一些弱势主权货币形成替代，将冲击这些国家的金融市场，导致金融市场大幅波动；三是由于Libra没有存款保险保障和最后贷款人机制，发生挤兑的可能性更高。

　　3、对货币政策有效性的影响

　　央行货币政策主要通过控制货币投放的数量和价格（利率）来影响经济主体的行为从而实现调控目标。而Libra的出现肯定会削弱央行控制这二者的能力。首先，Libra的发行本身并不受任何一个国家央行的控制。如果是弱势货币，Libra对其的替代效应将直接削弱该国货币政策的效果；其次，Libra如果对持有者支付利息，其利率则应是篮子货币的加权平均，这一利率并不是任何一个国家央行单独能够影响，无疑将影响本国货币政策的传导，特别是对本币不在篮子货币中的经济体影响更大。

　　四、Libra带来的启示和思考

　　1、Libra能否顺利推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Libra一开始就强调它的应用方向是跨境汇款，采用技术是区块链，具有一定吸引力和合理性。但现有Libra设计存在太多问题都未能给予解释，例如，Libra如何在不同国家的监管环境下开展全球化业务？如何保证数据隐私和安全？Libra的商业模式是否稳定可持续？是否会沦为洗钱和非法活动的工具？目前看来，Libra将会面临漫长的监管审核，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Libra的出现，是各国央行第一次集体面对全球化数字货币申请，也是第一次集体从实践角度审慎评估数字货币带来的影响。不管未来发展思路如何变化，全球正规数字货币浪潮将汹涌而至，势不可挡

　　2、Libra如能顺利推出成功的概率较高

　　一是Facebook 全球拥有27亿用户，月活23.4亿，日活也超过15亿，也就是说它的活跃用户数超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总人口，其发展数字货币天然具有强大的用户基础，一旦成功推出，其使用者就可能超过除美元之外的任何一个主权货币；二是Facebook具备货币使用的场景，具备比特币及其他稳定币所不具备的场景应用基础；三是货币的基础是信用，而象Facebook 这样的跨国企业的信用可能远超大部分主权国家的信用。

　　一个新东西来了，其存在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想挡是挡不住的，所以不必着急否定。即使国内不能使用Facebook，但如果Libra成功推出，强行阻挡势必徒劳。就如比特币，国内监管部门关闭了所有比特币交易场所，但比特币不但没有销声匿迹，国际市场上的价格反而越涨越高，说明社会对它的价值是有真实需求的。

　　3、中国要如何应对

　　增强危机感，正视数字货币对传统金融体系的冲击。Libra的出现，给中国提供了一个公开进入数字货币领域竞争的机会，也翻开了数字经济背景下世界货币竞争格局的新篇章。对Libra，要积极关注、不全面否定，适时推出自己央行主导的数字货币；要鼓励并支持国内互联网巨头企业研究和发起数字货币，分化Libra币的影响力；要积极参与全球货币体系的改革，发挥中国的作用，发出中国声音；要开放监管空间，允许数字货币项目在监管沙盒中有序试验，提升金融创新监管的包容性，以应对全球性加密货币对人民币国际化、外汇管理以及货币政策可能带来的冲击。

　　4、中国央行数字货币并非是中国版的Libra

　　中国央行拟推出的数字货币DC/EP（Digital Currency/Electronic Payment，数字货币电子支付工具），虽然同为数字货币尝试，但和Libra的储备价值、设计机制和管理模式完全不一致。从信用基础上看，DC/EP背后是人民币的主权货币信用，Libra背后是储备货币池的价值；从使用范围上看，DC/EP仅替代M0 ，对货币政策的影响是中性的，Libra涉及了M1甚至M2领域，具有货币创造和货币乘数的价值；从使用方式上看，DC/EP不强制绑定账户，可实现“双离线支付”，Libra有明确的账户概念，必须在线认证；从管理体制上看，DC/EP由央行负责管理，决策高效，Libra以协会形式运行，成员间协调与决策机制的有效性不明确；从监管模式上看，DC/EP由中国人民银行主导推出，在国内有天然的监管许可，落地实施呼之欲出，Libra尽管竭力讨好包括美联储在内的各国央行，但一定是一个充满困难与挑战的过程，因为其撬动的不是一国金融监管政策改革的一角，而是全球货币金融体系变革的冰山。

　　(本文作者介绍：经济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