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财富三观

　　文/新浪财经意见领袖专栏作家 秦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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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财富，很容易写成道德说教。

　　比如一边讲“仓廪实则知礼节”，崇尚财富；一边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义利并举。四平八稳，似乎什么也没说。

　　忍不住写，还是因为现实中总有些事情让人触动。

　　一个触动是刚去过内蒙古，注意到8月15日内蒙古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邢云受贿案在大连公开审理。从1996到2016年，邢云直接或通过近亲属非法收受他人财物，折合人民币4.49亿余元，是受贿官员“亿元俱乐部”的新高。但我猜，他这20年过得很辛苦，敛财愈巨，压力愈大，无福消受。

　　不是乱猜，是听睡眠问题专家、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药理学系黄志力教授讲的，贪腐官员睡眠普遍很差，反而一入狱睡的特别好。

　　另一个触动是，“商界花木兰”、承兴控股实际控制人罗静以供应链金融之名，骗取了多家资管机构数十亿元资金，最后被刑拘。罗静的典型操作手法是这样的：先从上游供应商处采购产品，卖给电商平台，获得应收账款合同、电商采购贸易合同，凭合同向资管机构申请供应链融资；完成融资后，再通过另一家关联公司以更高的价格向电商平台“回购”产品。如此反复，100万元货值的产品，5次循环操作，就能创造出500万元的贸易额与应收账款凭证发票，据此向金融机构申请供应链融资，大约可获400万元资金。

　　罗静的算盘是，虽然在产品上自卖自买、高卖低买是亏本的，但做大了贸易额和资产规模之后，可以通过资本运作（如收购上市公司控股权，注入贸易金融资产），抬高股价获利，不仅能填补实际业务的亏空，还能赚大钱。

　　但机关算尽太聪明，无奈股市不景，供应链融资募来的钱越亏越多，只好制造假发票，寻求新的融资，借新还旧，直至被资管公司发现骗局，报案，终结。

　　承兴控股还不上资管机构的钱，众多投资者就成了“冤大头”。切身之痛让他们明白，原来“非标”里真的有这么多坑。（注：非标即不在银行间市场和交易所购买的非标准化债权）

　　从罗静案中，我仿佛看到，一栋高耸的楼房，像遭遇了地震，一块块瓦解，跌落。这是不是我们身边很多“繁荣”的终极图景？只是可怜投资者，手里捏着很多这类“非标”！

　　上周银保监会发出通知，调整了年金保险中的长期年金的预定利率，从4.025%调整到3.5%，即2013年8月5日以后买的养老金或长期年金的收益率将下滑。银保监会表示，结合我国当前经济形势，未来保险业投资端面临一定压力，为应对可能出现的利差损风险，有必要适当下调现行评估利率。

　　对广大投资者来说，这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即我们对于投资收益率的预期，必须调整，而且是向下调整。快速暴富，无风险+高收益，刚性兑付，这样的时代结束了。

　　我们需要再一次思考财富问题。到底什么是财富？怎样看待财富？本文从以人为本的角度，提出三个观点，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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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财富观之一：财富只是实现个人发展的一种支付手段

　　一般来说，对人有价值的东西都被称为财富，如自然矿产、黄金、现钞、物质成果和精神成果，等等。我在这里强调的是财富的支付属性，即 财富是帮助我们实现愿望和全面发展的一种支付手段 。有了财富，能帮我们拥有更多更广的生命体验，活得多姿多彩，充分实现万物之灵的感知力、想象力和创造力。

　　但财富尽管重要，毕竟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目的是人的自我发展。

　　人的发展表现在哪里？用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话，就是“高贵的天性、精明的头脑、乐观的气质、爽朗的精神、健壮的体魄”，其中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莫过于“愉悦健全的精神”。所有这些，都指向人本身的素质、状态和境界。

　　不难推出：人活一生，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发展方向和快乐之源，倘若有了能满足自己发展要求的支付水平，就可以说，我的财富已经够了。广厦千间夜眠七尺，良田万顷一日三餐，有了基本保障后，财富带来的边际效应就会递减。而自我发展带给人的充实与快乐，却是没有止境的，是可以“活到老，学到老”的。

　　富豪榜不是人生价值榜。社会有分工，职业无贵贱。对于不是专门从事盈利性商业活动的人来说，财富不一定越多越好，如果需要以投资的高波动和时间的高消耗为代价的话，更不要说为了谋财不择手段、葬送自由了。

　　名逐利是人性。中国古代哲学家王夫之说，“位财”（权位与财富）是世俗之人念念不忘的，但“何以守位曰仁”，“仁者，心之纯也”，“位者仁之藏”，“财者义之具也”，也就是说，“位”是存放、收藏“仁”的所在，“财”是行义的条件和工具。否则，“居位无仁”，“统财无义”，“有位无德”，“位超其德”，“财过其义”，等等，都是不仁不义，一定会伤害天地之生灵，自己也没有好下场。

　　叔本华说：“我们应把手头上的财富视为能够抵御众多可能发生的不幸和灾祸的城墙，这些财富并不是一纸任由我们寻欢作乐的许可证，花天酒地也不是我们的义务。”他认为人们在财富的使用上并不是绝对自由的，因为财富的使用会受到某种力量的规定，倾向于某种“应当”，如若不然，人们就会受到良心或是别人道德上的谴责。

　　上天给每个人都匹配了一份才能，而不是要每个人都以财富最大化为目标。伟大的哲学家康德毕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家乡哥尼斯堡附近几十公里的地方，他从小体弱多病，恪守自己制定的极其规律的生活规则，健康地活到了80岁。他拿到硕士学位后在大学当私人助教，教授哲学，一干15年，学生的听课费是他的生活来源，因为听课的多，生活上衣食无忧，可以集中精力思考，发表著作。

　　而在现实中，我们经常看到的是，名校最优秀的学生，毕业后大比例地挤到金融一条道上。收入成了最重要的指挥棒，对社会来说，这并不是人力资源配置的最佳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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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财富观之二：财富是人希望传承下去的一种价值

　　人类的文明是代代相传的。每个家庭、个人，每个组织的缔造者，都希望将自身的某些价值传承下去，这才是真正的财富。

　　来看看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例子。1855年9月26日，中学辍学的他找到了一份在贸易行当助理会计的工作，他买了一个私人账本开始记账，一直到老从未间断，每一分钱都详细记在账上。在1864年的一本账本上，记录着他追求高中同学劳拉以及和她结婚的开销：买鲜花的钱，一次是6角，一次是5角，一次是1.5元。1864年4月8日，买订婚金刚钻戒指118元。同年9月8日，婚礼费：20元；结婚证：1.1元。买结婚戒指：15.75元；观赏尼亚加拉大瀑布7.5角；为新娘买垫子7.5角。

　　洛克菲勒一生精打细算。他曾写信给一个炼油厂的经理，质问：为什么你们提炼一加仑原油要花1.82分，而另一家炼油厂只要0.91分？他写过上千封类似的信。

　　在儿子很小时，洛克菲勒就给了他一个账本，说巨额家产是上帝交给洛克菲勒家的人掌管的，因此要小心谨慎地使用。小洛克菲勒深受家庭熏陶，同学们开玩笑说，想知道谁是洛克菲勒，只要看看哪个同学的袖口磨得最毛就行了。

　　小洛克菲勒又将账本传给他的5个儿子1个女儿，每个孩子都要记账，每周只有3毛钱零花钱，每笔日常支出都要清楚无误，每个学期结束他会审核账本，然后才发放第二学期的费用。孩子的零用钱的多少随年龄而增长，十一二岁时每周能得到1美元，15岁时每周能得到两美元左右。小洛克菲勒不仅教孩子们仔细花钱，也教他们如何挣钱。比如做家务。捉老鼠，每只5分，劈柴禾、拔杂草等按工时挣钱。他的儿子戴维取得给全家擦皮鞋的特权，清晨6点前起床，以便在全家起床前完成工作，擦一双皮鞋5分钱，一双长统靴1角钱。

　　比金钱和财产更重要的，是创造财富的方法和习惯，是价值创造的能力。这是洛克菲勒最希望被传承的价值。和洛克菲勒同时代的“钢铁大王”卡内基甚至说，给子女留下万能的美元，无疑于留给他们万能的诅咒。

　　曾国藩给子孙留下的财富是一部家训，是“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这样的戒条，是“诚无悔，恕无怨，和无仇，忍无辱”这样的准则。

　　每个人希望传承给子女什么价值？我想即便是邢云、罗静，其告诉子女的，也一定是正向的、建设性的、真善美的价值，决不是贿赂之法，诈骗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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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财富观之三：财富是帮助他人发展的一种能力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水洗万物而自清，人利众生而自成。小我度己，大我助人，无我利天下。这种意义的财富，越多越好。古往今来，长存于人们心中的，也多是这样的人。

　　中国古典神话中，仓颉造字，燧人氏取火，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等等，解决的都是天下人的问题，“公共品”的问题。

　　西方的发明家、科学家，从阿基米德、欧几里德、毕达哥拉斯、达芬奇，从巴斯德、伽利略、伏特、牛顿、瓦特、贝尔、爱迪生、弗雷明、爱因斯坦，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而像邓小平这样的伟人，则为一个民族的精神解放和全面发展开启了道路。

　　对于企业家来说，能够改变多少人的命运，改善和提升多少人的福祉，这是衡量其价值的终极坐标。伟大的企业，都把自己的愿景、使命、价值观，和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快乐关联在一起。

　　过去几十年，在全球商界领袖中，比尔·盖茨是最具天下意识并身体力行的一位。他创办了微软公司，其使命是“致力于帮助全球的个人用户和企业展现他们所有的潜力”，他和妻子梅琳达创办的基金会，则秉持了“所有生命价值平等，我们是致力于消除不平等现象的乐天行动派”的使命。（All lives have equal value， we are impatient optimists working to reduce inequity． ）

　　8年多前，比尔和梅琳达提出了重新发明厕所的任务。全球有20多亿人用不上卫生的厕所，其粪便未经处理就进入环境，每天导致近800名儿童死亡。引进发达国家的卫生设施也行不通，因为配套的下水道系统建设成本过高，而且需要大量的水资源。

　　去年11月，在北京举办的“新世代厕所博览会”上，比尔·盖茨手拿一个装着人的粪便的烧杯，发表致辞。他说，这么点儿粪便就能携带两百万亿个轮状病毒、两百亿个贺氏菌和十万个寄生虫卵，正是这样或那样的病原体引发了腹泻、霍乱、伤寒等疾病，每年导致近50万名5岁以下儿童死亡。在过去7年，基金会投入了两亿多美元，与合作伙伴共同开发新一代无下水道连接的厕所技术。这个叫“万能处理器”的小型处理厂，能够处理从坑厕、化粪池和下水管道中收集的粪便和有机污泥，不仅能产生足够的电力支持自身运转，还可以放置到任何一个地方，不仅能将人类粪便中的有害病原体杀死，还能将剩下的物质转化成有经济价值的产品，包括清洁的水、电力和肥料。

　　“不得不说，十年前，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如此了解粪便。也绝对没有想到，我已经对在餐桌前畅谈厕所和粪污习以为常，以至于需要梅琳达来打断我。这里看到的技术是近二百年来厕所领域最大的进步。而且，我们在保证安全如厕的同时，还创造了数十亿美元的新商机。目前共有20多家企业的创新型无下水道连接的卫生产品，已可供商业化。”盖茨说。

　　比尔和梅琳达基金会现在全力去做的，就是整合包括政府、企业、金融市场、社会在内的资源，用创造性的方式，帮助弱势群体，消除人类的不平等。

　　人是自私的，同时，如亚当·斯密所言，人总是与生俱来地存在着这样一些明显的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

　　过去几十年，我们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财富大爆炸时期。我们崇尚甚至崇拜财富，渐渐失去了对财富的根本性思考。很多人生悲剧都因此而生。

　　财富很重要，人比财富更重要。财富很伟大，人比财富更伟大。

　　希望每个人都拥有财富。拥有真正的财富，也就是更好的个人发展，价值创造，以及助人达己。

　　(本文作者介绍：商业文明联盟创始人、秦朔朋友圈发起人、原《第一财经日报》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