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艳亮

　　法国东北部城市贝尔福地处交通要道，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在这里，仅一街之隔伫立着两大产业集团：2013年财富网站“世界领先企业”排名第四的美国通用电气法国总部；在能源与交通设施中以高精尖技术闻名全球的法国阿尔斯通。

　　最近两个月来，平日宁静的贝尔福突然成为法国关注的焦点。从4月的一条传闻到6月21日被法国政府认可，美国通用仅花两个月时间就完成了对法国阿尔斯通的收购，以120亿美元拥有了其三分之二的产业。

　　委身年营业额是其五倍的美国通用，阿尔斯通首席执行官柏珂龙（Patrick Kron）认为这是具有前瞻性的进攻性战略。通用电气的资金输入将使阿尔斯通更具国际竞争力，在开发新能源技术与市场上走得更远更快；而有了通用电气铁路信号业务的加盟，阿尔斯通在交通领域将稳坐国际交通设备市场第一把交椅。

　　法国经济部长蒙特布尔（Arnaud Montebourg）代表在整个收购过程中高调介入的法国政府对媒体宣布“打胜了一场工业战役”，美国通用电气满足了法国政府在国家安全、核技术保护、能源独立以及就业等方面提出的所有要求。

　　可是掀开阿尔斯通的凯旋“战袍”，呈现眼前的法国工业则有些伤痕累累：法国普基铝业被加拿大铝业公司收购；优思诺钢铁公司与安赛乐合并后被卖给了米塔尔；雷诺把卡车制造出售给沃尔沃，客车业务卖给了依维柯；水泥制造企业拉法基与瑞士霍尔希姆股份有限公司合并；被迫东移寻找生机的标致雪铁龙集团刚刚引进中国东风资本……

　　那么，今日嫁入豪门的阿尔斯通会不会只是再次向世人证明法国工业需要靠引进外资维持生存？这一收购案究竟意味着法兰西雄狮不败已成往事抑或雄狮猛醒呢？

　　封闭经济的逻辑

　　这已不是法国政府第一次介入阿尔斯通的事务了。2004年，财务危机下的阿尔斯通面临破产危机，当年已是阿尔斯通首席执行官的柏珂龙向政府请求帮助。时任经济部长的法国前总统萨科齐决定以政府持股的方式拯救企业，并四方奔走为其寻找订单，鼓动有实力的财团参股。在这一背景下，旗下拥有法国第一电视频道、同时涉足道路建设和通讯业的法国房地产建筑巨头——布依格集团，于2006年从政府手中买下其所持的阿尔斯通29%的股份。

　　然而，2008年的经济危机给命运多舛的阿尔斯通再次带来灾难性损失。当年从政府手中买下股份的布依格集团则被死死“套牢”，眼睁睁看着阿尔斯通股票三年内跌值50%，而最近一年就跌了30%。

　　耐人寻味的是，习惯了有困难找政府的柏珂龙此番竟然私下与美国通用电气秘密洽谈收购方案。这个有些先斩后奏的举动颇令人费解：为什么掌握高精尖技术的阿尔斯通放弃政府试图通过被收购以谋求发展？

　　阿尔斯通自寻生路的态度暴露了法国政府缺乏有效援助法国工业的手段。在法国经济记者让·马克·西尔韦斯特看来，这个手段就是明确的工业政策。

　　“企业甚至不需要政府的钱。”依照他的观点，一个善于保护本国企业的政府不应该介入公司事务，但应该善于通过提供法律、财税、社会各层面稳定的体制来保护投资者。阿尔斯通就需要政府在能源产业方面提供计划明晰的政策，期待政府在欧盟层面积极就能源工业发展政策进行谈判。正因为苦苦等待未见结果，阿尔斯通才选择主动投身美国通用电气。

　　法国兼并与收购独立顾问、经济专家及政治家阿兰·法布尔同样认为阿尔斯通是法国工业政策失误的牺牲品。在接受媒体专访时，他特别强调了法国工业政策的历史特性——封闭经济的逻辑。

　　封闭经济模式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起随着市场全球化后变得进退维谷。企业一方面需要国家的订单生存，一方面国有资本的存在和政府的介入又成了企业集团国际化的障碍。与在封闭经济逻辑中建立和发展起来了法国不少大企业一样，阿尔斯通今天的生存关键取决于占领国际市场的能力，而这却恰恰触及了长期依赖国家和欧盟订单的阿尔斯通的软肋。

　　民族尊严受挑战

　　核能发电设备中的顶尖技术赋予阿尔斯通能源收购案另一层微妙的含义：姑且不论收购是否涉及到国家主权和安全问题，起码有些法国人感觉民族尊严受到财大气粗的美国的挑战。

　　摆在政府面前的选择并不多：要么出于对国家及能源安全的考虑出面阻止交易，那么民众必会谴责政府不顾阿尔斯通和其员工的死活，也会吓跑潜在的外国投资者；但如果让通用电气轻易摘走这颗“绚丽的红宝石”，政府无疑将颜面扫地，面临失去左派政党和民意支持的风险。总而言之，出于国家经济或政治利益的需要，法国政府必须迅速找到一个智慧的方式介入收购谈判。就这一点说，政府的工作的确堪称高效率。就在媒体公布收购风声后数日内，法国总统奥朗德即为收购谈判定下三个原则：有利就业，生产本地化，确保法国能源独立。

　　三个原则中的前两项俨然不是关键。美国通用电气在法国落脚十多年，深谙法国劳工政策且一贯实行本地生产。最敏感的在于第三点：法国政府主张收购案涉及国家战略企业，并影响法国能源独立。

　　按照法国2004年针对国外资本投资法国战略性行业所颁布的法律，“经济部长有权要求国外资本在投资被定义为敏感领域的企业时提供某些担保。”但是，本次收购涉及的能源和核能没有明确出现在法律条文所定义的敏感领域（私人保安、国防、武器的生产和贸易等）中。

　　法国政府关于保护能源独立的说法也值得斟酌。所谓能源独立是指一个国家不需要通过第三方而直接提供给它的居民和公司燃气、汽油、电等各类能源的能力。就《世界报》援引欧洲统计局和法国生态部的数据，法国的能源消费是其生产能力的两倍。换言之，无论通用电气是否收购阿尔斯通，法国在能源消费上都早已无法独立。

　　政府关于战略产业和能源独立的说法并非无懈可击，给外界批评其插足企业经营留下了空间。但是政府旗帜鲜明地主张对企业收购进行“爱国关注和警惕”，这一态度客观地说，较好地呼应了法国民众的民族自尊心。要说让介入阿尔斯通收购谈判彻底具有不容置疑的合法性，还得归功于横空出世的一个新法令。

　　5月13日，收购传闻出现后仅3周左右，法国总理瓦尔斯签署颁布“关于外商投资须事先授权”的法令。依据这个新法令，国家对几乎所有涉及法国公司的收购都可以行使否决权。

　　这是一个明显为遏制美国通用电气胃口所度身定制的法令。法国BVA市场与民意研究所的调查显示，“爱国”法令得到七成法国人的赞同。可以说政府在赢得谈判前已经赢得了民众支持。

　　历史又在重演

　　法国政府在6月21日对收购方案表示首肯并不代表介入使命的终结。6月22日，蒙特布尔宣布，为保证国家在未来能够对阿尔斯通能源继续实施爱国的警惕，政府预计收购布依格所占阿尔斯通29%股份中的20%。奥朗德亦为爱将助威：“如果股份转让谈判不成功，阿尔斯通收购一事将被重新研究。”

　　的确，政府参股的真正用心目前不得而知，但历史的巧合着实惊人：10年前的法国政府为拯救阿尔斯通而持股，后将股份转让给布依格集团；现任法国政府为爱国的警惕重操政治对手的旧武器，力求再从布依格手中赎回这些股份。

　　如此不遗余力地反反复复，法国政府为保护其产业和保障就业可谓用心良苦，但世人又不无遗憾地看到这些努力依然没有摆脱其传统工业政策和封闭经济模式的阴影。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法国企业拥有令人景仰的技术却始终没能够在国际市场上获得相匹配的盈利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