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裕国家的穷人银行
文/邱慈观
穷人银行的典型客户是穷人，富裕国家也有穷人，所以富裕国家也需要穷人银行。这话符合逻辑，但需要补充说明，才能让人了解穷人银行在富裕国家的需求、运营与困难。
世界上富裕国家不少，穷人更多，本文聚焦在英美两国金融渠道不足的中低收入户。这些民众常被排除在正规银行及信用卡服务之外，原因与其收入不规则及信用评等差有关。需要现金时，他们以预支方式取得现金，其中以发薪日贷款及支票领现最常见，两者都属短期无担保贷款，贷款人以延期支票预领现金，待发薪后清偿，赎回支票。以这类方法取现要支付年化400%的利率，虽高得令人咋舌，却吓不走穷人，市场规模还很大，反映了现金缺口问题。
本文所谓的穷人银行，无论设于何地，都以穷人为典型客户，提供平价金融商品与服务。它们使命导向，以强化金融渠道、帮助经济发展为职责。穷人银行亦须维持财务可持续性，但获利目的不在于利润极大化，而在于扩大规模，为更多穷人服务，造福社会。
印度、肯尼亚等新兴国家，穷人多，穷人银行也多。富裕国家方面，穷人银行的需求存在，却不易经营，以致家数有限。更具体地，与新兴国家相比，英美各国法规严格，对银行有多种限制，包括利率上限、合同要求、业务规范等，这无疑提高了成本，使穷人银行不易获利。另外，英美的社会保障制度完备，穷人可坐领救济金，更削弱了斗志，造成银行提供小额创业贷款时，还要辅以相关培训，增加了运营成本，亦降低了获利。
这类银行在新兴国家的社会可视度高，正当性已建立。相较之下，富裕国家穷人银行的数目少，普及率低，民众对其使命、运营等都认识有限，因而不知如何评断。许多关键时刻里，认同度不足成了穷人银行发展的绊脚石，让它们过不了关卡，有时还成了政治算计的牺牲品。这情况常发生在筹募资金时，无论财务绩效与社会贡献度，穷人银行因被归为次级业务，产生了障碍。这正是美国历史上最知名穷人银行—— 湖滨银行（ShoreBank）——的遭遇。
湖滨银行是声誉卓著的社会企业，长期被视为穷人银行的典范。它由几位胸怀理想的银行家于1973年在芝加哥创立，拟用金融服务扭转当地持续恶化的经济及住房情况。各原始股东的理念相同，都以强化社区发展为投资的主要目标，而不追求利润最大化。初始时，湖滨银行仅有芝城南湾一家分支，以对穷人社区放贷为主要业务。其后它陆续扩展，在底特律、克里夫兰等地成立分支，并开发了非金融业务，以控股公司作为组织形式，旗下除了营利银行外，另有非营利项目，对客户提供培训及对同行提供专业咨询。三十多年里，湖滨银行对社会做出重大贡献，包括完成了41亿美元的使命导向投资，涉入6万间平价住宅融资，对全球60余国提供咨询服务，训练了4000名银行家。2008年时资产24亿美元，净获利420万美元，贷款偿还率超过九成，整体表现良好。
不过，在金融海啸期间，湖滨银行也被波及，产生贷款亏损，且随着经济情况恶化而持续加大。银行高管迅速响应，启动了救援项目，对客户房贷重新融资，也估算了资金缺口而进行筹募。幸运地，因过去表现优异，成功募得1.5亿美元民间资金。然而，不幸地，依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规定，这笔资金须存放在第三方保管账户，等湖滨银行从财政部“社区发展资金推动方案”获得相应补助时，才能释出。政府补助虽仅占湖滨银行从民间募得资金的半数，却需通过层层官僚体制关卡，包括州政府、联邦存款保险公司、联邦储备银行理事会、金融管理局等。只要任何一关没有通过，就无法领出暂被保管的资金。湖滨银行通过了前几道关卡，最后却因华府政治圈未能正确认知社会导向银行的价值创造流程，以致最终未获跨部门评审委员会通过。2010年伊利诺伊州政府将它关闭，资产则由一群认同其社会目标的民间投资人认购，银行改名后，仍努力不懈地推动使命。
湖滨银行案例引起广泛反响，各界人士对穷人银行的社会认知度颇为感叹。波士顿大学管理学教授威尔逊，曾以“人善被人欺”（too good to fail）为文，分析湖滨银行何以未获政府资金。他表示，这间银行的风控健全，政策良好，35年运营中，曾多次历经景气衰退的考验，从未发生问题。它虽因金融海啸而产生资金缺口，其他千百家银行亦然，其中某些大银行更有巨额缺口，花旗即为其一。但大银行长于游说，与政客交好，社会可视度高，产生的负面冲击也大，以致“投鼠忌器”（too big to fail），获得了政府的纾困资金。反之，穷人银行却因不逢迎、不阿谀而不被认可，甚至成了政治算计的牺牲品，真是柿子挑软的捏！
不过，近几年影响力投资兴起后，穷人银行的募资顺利了很多。公平金融（Fair Finance），是一家使命导向银行，2000年成立，以替伦敦中低收入户提供平价贷款及债务咨询著称。它一开始就很幸运，得到英国政府普惠金融基金的补贴，加上慈善资助，让它能在资金充裕下展开实验，发掘对富国穷人放款的最佳模式。金融海啸后，英国政府不再对该基金编制预算，于是公平金融陷入困境，须另寻对策。它以改造组织、调整商业模式、建立企业文化等策略应对，其中包括强化董事会功能，其下成立了一个长于沟通、擅于募款的指导委员会。2009年公平金融为扩大规模筹资，在金融海啸后的艰苦时期里，募资行动困难重重。试过零售银行、正规银行、创投基金等多种组织后，公平金融深切意识到自身定位问题，穷人银行未被社会普遍认可，这对募资形成一种无形障碍。悟出道理后，它在2010年转换方向，与意图改变社会影响力的投资人接触，两次会议就敲定协议，顺利获得资金挹注。另外，公平金融也开始与有远见、愿涉入富裕国家普惠金融发展的公益投资协商，最后从巴黎银行、法国兴业银行、西班牙国际银行与英国大社会金融基金，募得了500万美元资金。
公平金融的募款成功，一方面显示英国公益投资市场己渐趋成熟，另一方面反映了它从湖滨银行汲取的教训。与民众沟通，为理念发声，甚至进行政治对话与形象管理，都是富裕国家穷人银行所须正视的，缺少了它们，穷人银行的使命将难以发挥。
（作者是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全职教授、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士，专业领域为金融伦理学、可持续性及责任型投资、绿色金融、微型金融、企业社会责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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