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北京是故乡。这个故乡，有时候就有点像初恋，像亲人，没办法。你知道它各种不好的地方，但是在那个瞬间，你会立刻想起它所有的好，忘掉它所有的不好。——冯唐

　　对话|冯唐 柳青 整理|施雨华

　　优酷《老友记》团队：制片人|闫鹏 主编|韩潇 执行主编|于鹏 本期导演|宗华伟 节目统筹|杨俊

　　北京为什么成了停车场

　　冯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你跑过很多地方，甚至在一些地方长期生活过，北京、波士顿、香港，现在回到北京，小时候长大的地方。然后在工作中，可能还会去这些地方，有时候偶尔再去波士顿。我是北京、亚特兰大，然后香港待了近10年，然后（旧金山）湾区，因为父母和姐姐在湾区，我也常去，先先后后。你对北京、美国的一些大城市、香港，总体是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哪些是相通的，哪些差异很大？你觉得这些年有哪些变化？

　　柳青：北京是我觉得最自在的地儿。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不能用好恶来评价。但北京的空气实在太那个，尤其有小孩了以后觉得，原来自己还大大咧咧，不是特别在意。

　　冯唐：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也是外国人抱怨最多的，其实北京偶尔有一些好天，但是外国人持续抱怨，其实也包括我自己抱怨，就是非常难以移动……

　　柳青：所以要滴滴打车是吗？（笑）

　　冯唐：我有一个朋友写了一首诗，我背不下来，但记得“歌词大意”：那天下雨，我站在望京某小区的街口，然后就像一个淋湿的孙悟空，对着每一辆来的出租车大喊“师父（傅）”。

　　你会发现，堵车它可能有几点原因。一是这个城市核心二环以内，原来是给轿子和马走的，所以胡同本身不宽。它不像上海或香港，哪怕再挤，其实挤的程度，北京比不上香港。

　　柳青：对，差远了。

　　冯唐：但是香港那个路就会，相当于两辆车，还是两辆挺大的车，相对能错开。

　　第二个（原因）呢，后来北京的一些规划者，因为种种原因，肯定不是因为他们自身原因，我相信他们智商能稍稍比均值高一点，莫名其妙避开最麻烦的地方。说白了吧，避开麻烦就修个三环。一看堵了，修个四环。四环再堵，修个五环。五环再堵，修个六环，六环到河北了。就一直没想到，其实你最堵的地方，是最该建路的地方，就是所谓路网的概念。为什么有时候你在上海也好，香港也好，路堵不死，哪怕下大雪？当然香港没有大雪，如果下大雨、刮大风，路堵不死，很少说会半个小时一动不动，就是因为路网。就像病人似的，他有些小的血管，其实起了特别大的作用。这北京有时候就是完全没有，一堵“咣叽”死在那儿，就成停车场了。

　　第三个呢，我觉得北京这个交通，有些政策设计真是缺心眼，执行真是不到位。我给你大致举几个：如果路特别堵的话，你为什么不能多设计好一点的单向通道。美国很多，一旦出现特别堵的，就单向通车。然后，出现违规停车、违规行车，你为什么不罚得他胆寒，对吧？比如说，我就瞎说了，城管可以管点别的，比如一人发把大锤，违章停车的，就照那个车上，挑好车，往上砸。或者像美国似的，把车拖走，所有拖车费用都是他付，再加上4000块钱，你看谁还敢乱停。本来弄那么窄，“咣叽”又一大堆违章停车，怎么弄都不行，对吧？实在不行挑一个最好弄的，ok，限号。限号从法理上说是说不过去的。我买车的时候你没说哪天不能开啊，你为什么不退钱给我呢？本来一周可以开7天，你限一天，那你退我七分之一价钱了吗？没有吧，你凭什么可以这么做呢？

　　大范围怪异性的人类

　　柳青：北京给我的感觉是比较自在，这个自在来源于家人都在这儿，然后我是在这儿生长，所以感觉上是最亲切的。而且说好的地方的话，确实咱们还是挺骄傲的是，这边是有历史的地儿，对吧？我觉得到了哪儿，其实真的没感觉。我这次去东京玩，我觉得城市的好看度比北京还是差远了，北京还是好看太多了，对吧？有这么漂亮的故宫、城墙、护城河，我感觉这个城市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地儿。

　　但不好的，就是刚才说的，（空气）不干净，然后又不方便，北京确实不宜居，要不是大家都是北京人，在这儿住，然后能碰到很有意思的朋友，聊聊天的话。北京给我的感觉，主要在这儿。但是作为个人职业发展的话，因为我的事业是在北京发力的，我觉得事业还是定义了一个人。就像我觉得你，就是冯唐这个人是被几样东西定义下来的，你的写作……

　　冯唐：我第一个三部曲就是《北京三部曲》。

　　柳青：我觉得北京应该算是定义我的一个地方，所以还是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在香港我觉得我是过得比较简单的生活。香港我最爱去的3个地方：超市、书店、健身房。在香港的时候，一有时间就去这几个地方。那时候我有两只狗，有一只金毛，有一只拉布拉多，然后周末带着去跑步，玩潜水什么的。那时候没有小孩，过得应该算比较简单的。对香港的概念，我心里觉得还是比较简单的一个地方，节奏感比较快。美国是一个特别的地方。美国超级多元，什么样的人都有，然后在美国你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完全可以释放自己。我在美国的时候，遇到的同学，各色人等都有。

　　冯唐：你在波士顿待的时间最长？

　　柳青：对，两年左右。如果说喜欢的话，可能美国的城市中，波士顿算是我最喜欢的。然后香港算是一个我成长的地方。北京是最自在、最有感情的地方。你在这方面感觉应该比我深，作为一个作家。

　　冯唐：我很多文章都说到这些。我觉得北京是故乡。这个故乡，有时候就有点像初恋，像亲人，没办法。你知道它各种不好的地方，但是在那个瞬间，你会立刻想起它所有的好，忘掉它所有的不好。这是很奇怪、很苦逼的感觉。就像那天，在南锣鼓巷旁边分岔的一个地方，吃完饭，他们还在那儿聊天，我实在太困了。我现在到了十一二点就犯困，熬不动。然后出来了。出来就发现，很大的路灯，然后有一棵大槐树，叶子都落了，你鼻子里闻到那种，很脆的，带一点点雾霾的，但是又有一点那种烧烤、炭火味的，北京冬天特有的空气。然后你打一个冷战，过去所有的记忆，都可以在你身边重新唤起来。我觉得特别踏实。

　　北京的好处，是很大尺度的时间跟很大范围怪异性的人类，都集中在这一个地方。怎么说这是很大尺度的时间呢？就是你可以活在文物里边。比如说房子，有可能是200年前建的，你看的东西，故宫也好，郊区的寺庙也好，老的可以到辽代，近的也是清朝，很多城市的基础，也是清朝打的。北京当时毁了那么多门，现在你稍稍开开车，还能见到城门，历史感就是在身边的事儿。去古玩城，哪怕是去喝茶，你可以弄一个宋朝或元朝的老窑的碗，还可以喝茶。人就是各种各样的人，对吧？

　　柳青：各种奇葩。

　　冯唐：我不认为狗比人低或比人高，先做个说明。有时候我真觉得，狗的种类可真多，有特别小的，有那么大的，比你还大的，比我还大的。我觉得狗的多样性，比人的多样性要大。后来发现，在北京，如果你真是往人心里看，其实还是人的多样性比较大。

　　柳青：你这比喻……

　　冯唐：我觉得这种多样性，有时候你会不烦，看看这儿，看看那儿。

　　柳青：什么样的人都有。

　　冯唐：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在北京才能有体会。你在香港，很难有这种感觉，你在上海，很难有这种感觉。

　　香港高效，美国开放

　　冯唐：然后再说说香港。我觉得香港是一个城市管理非常优化、非常理性的地方。

　　柳青：高效管理。

　　冯唐：非常高效。刮大风，挂8个风球，黑色暴雨警报。那个雨，你一定见过，风大到雨是平着走的，就算这样城市也不会瘫痪。而且你想那么小的地方，常住人口是700万，我估计游客也有几百万，不会出现严重踩踏，不会出现交通完全瘫痪。哪怕是自然灾害，水也会渗下去，然后这个城市还继续运行，特别高效。

　　柳青：对，在那儿待着很舒服。

　　冯唐：北京基本都是地沟油了，而且食材，除非是选对了，基本都是好几天前的。但是你说，就是地沟油，一眯眼睛，你就吃吧，反正猪也没死，狗也没死，人就接着往下活呗。但是在香港你明显觉得很新鲜。你甚至还可以吃到什么中东的、各处的饭，对吧？

　　柳青：对，异国风味的。

　　冯唐：西餐，你随便到一个小馆子去，你就敢吃。在咱们这边，基本上是你不认识人，你就不敢进去，不知道进去吃的是啥。

　　柳青：你们家门口这个还不错啊，刚才那个。

　　冯唐：是吧？新开的，毕竟是年轻人，一定要相信年轻人。香港是一个高效工作的好地方。一切都有很强的规矩，是一个商业社会。比如说缺点什么律师服务，缺点会计师服务，缺任何服务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包括刚才说的城市的高效，也印证做生意的高效。其实下雨天你不打伞，基本你要去的地，你都可以去到。有各种各样的天桥、连廊。

　　美国，湾区我熟悉一点。其实在我的心目中，美国是一个能够把一些元素，比较从容地组合在一起的地方。它没有像北京这么混搭，又没有像香港这么紧，这么局促，这么高效。但是你会发现，什么都有，有大山大河，然后你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地方，也有特别不着调的地方。你看像布鲁克林，它旁边那个人民公园，既有吸着大麻、整天不务正业的流浪汉，也有特别认真、正经、老老实实干活，乐呵呵地做收费工作的收费员。所以说我觉得咱们这一代还是挺幸运的，能看到这些东西，争取让小孩儿也能多看看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