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尔蒂：从社会主义者到慈善资本主义者

　　文：王文静 吴修辰

　　印度软件大亨穆尔蒂与贫穷共处的企业思维

　　“资本主义是一个消除贫穷最好的工具。然而，像印度、中国这样的国家，存在着很大的贫富差距，如果你要你的财富更被广泛接受，你就要懂得与贫穷共处，你必须要确保自己的行为合宜。你要与整个社会和谐相处，就必须确认这个社会也能从你的财富中有所获益。”

　　2007年7月初，被美国《商业周刊》网络票选成为亚洲最受尊崇企业之一；2006年被亚洲《华尔街日报》连续6年评为“最受尊敬企业”；2005年，被《亚元》杂志外资法人票选为“最佳公司治理”；2004年，被英国《金融时报》评选为“印度最受尊敬公司”；2002年被全球企业顾问公司惠悦(Watson Hyatt)连续2年评选为“印度最佳雇主”种种荣耀，都在Infosys──印度第二大软件外包公司的身上。

　　和中国一样属于人口众多的经济尚待开发国家，印度的人均GDP在750美元，不及中国的3/4，但Infosys却能赢来国内外舆论的一致肯定，其中的原因和去年8月刚卸任CEO的创办人穆尔蒂(N. R. Narayana Murthy)的企业经营理念有着绝对的关系。

　　2006年底，穆尔蒂与“印度圣雄”甘地共同入列《时代》杂志过去60年的亚洲英雄榜。这位印度软件大亨并不是该国最富有的人，但却被印度人奉为另一个梵天(印度教中的神)。他是《经济学人》2005年评选“全球最令人景仰的15名领导者”之一，与微软创办人比尔·盖茨(Bill Gates)、苹果CEO乔布斯(Steve Jobs)同时入列，也被称为“印度硅谷之父”。在印度，穆尔蒂连续5年被印度12所管理学院的学生誉为“印度最佳企业家”。

　　穆尔蒂白手起家，1981年创立Infosys，目前市值300亿美元，为印度科技股股王，1999年成为第一家在美国上市的印度公司，是2006年入列“纳斯达克100指数”的第一家印度公司。出身贫穷国度，却茁壮出全球傲人的软件委外公司，穆尔蒂在公司治理上，是如何做到和国际接轨的？

　　“办一个受尊敬的企业”──这是穆尔蒂从创业第一天开始就坚持的企业理念，在成为资本家之后，信奉社会主义的穆尔蒂又是如何看待“与贫穷共处”的企业精神？究竟企业成功之后，财富和尊敬有着怎样的因果价值？

　　“印度二十年前几乎没有白手起家的创业家，现在更没有逼自己退休的企业家。”但穆尔蒂这两件事情，都做到了。穆尔蒂自己规定公司高阶主管到了60岁要退休，因此他自己在去年8月份满60岁之际，以身作则，交出经营权。

　　带着这些悬念，今年6月，《全球商业》来到有印度硅谷之称的班加罗尔。卸任CEO后，目前担任Infosys董事会主席的穆尔蒂坐在他于1994年启用的9号楼办公室接待《全球商业》采访队伍。

　　9号楼办公室，也记录着Infosys发展过程的重要里程碑。他曾经在此地推掉韦尔奇担任GE CEO时的大笔订单，也在这里实施Infosys员工分红，成为印度第一家实施员工分红的企业。如今，他在去年8月重新搬回这座简朴的办公室，与《全球商业》读者分享他对于企业经营的信仰与使命。

　　《全球商业》：关于本次采访，您为什么不选择您所谈过的5个建立成功公司的指标(编按：领导力、愿景、设定目标、设定改进时程、分享价值观)而是公司治理？

　　谈资本与贫穷

　　资本主义，是创造一个创业家的诱因。

　　然而，像印度、中国这样的国家要资本主义更被广泛接受，你就要懂得与贫穷共处，你必须要确保自己的行为合宜。

　　穆尔蒂(以下简称“穆”)：我的看法是，当我成立这个公司时，我心里想的是，这个公司未来要变成什么样子？是一家营收最高的公司？还是一家最赚钱的公司？还是市值最高的公司？最后，我决定，我们要变成最受人尊敬的公司。

　　为什么要成为印度、全球最受人尊敬的公司？如果我们看到尊敬，如果我赢得别人的尊敬，这表示，客户对我们很满意，我们也必须财务透明，也遵循公司治理，对员工公平，与这块土地共同成长，最后跟整个社会取得和谐的共处。

　　所以，只要我们赢得尊敬，我们就可以达成这些目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公司治理很重要的原因，如果您认为赢得尊敬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全球商业》：Infosys是印度科技股股王(编按：印度股市BSE Infosys6月5日股价1935卢比，约人民币400元)，《亚元》杂志也评选Infosys是亚洲公司治理最佳企业。到底是Infosys经营好之后，才有公司治理好，还是公司治理好了，才会让Infosys成为一个卓越企业？

　　穆：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开始实行公司治理的要求，因为我们要得到尊敬。

　　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要确保我们超越客户的期望，我们对员工非常公平，我们给员工股票选择权，我们不违反任何国家的法律。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遵行印度、美国、英国、纳斯达克等(的法规)，我们也是全球第一家遵守萨班法案(编按：安然事件后，美国出台的一项针对上市公司更严格财务管理制度的法律)的公司，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获得尊敬，所以我们要求最好的公司治理。

　　《全球商业》：您的创业初衷与99%的企业家有很大不同，这源自于您曾经是社会主义者，现在您称自己是一个“慈善资本主义者”(compassionate capitalist)。这对中国的读者来说，是一个很新的名词，它是什么意思？指的是您不爱钱吗？

　　穆：资本主义，是创造创业家的诱因，资本主义是收集创业家的成功。创业家指的是将一个创意，转变成财富、转变成工作机会。我相信，资本主义是一个消除贫穷最好的工具。然而，像印度、中国这样的国家，存在着很大的贫富差距，如果你要资本主义更被广泛接受，你就要懂得与贫穷共处，你必须要确保自己的行为合宜。你要与整个社会和谐相处，就必须确认这个社会也能从你的财富中有所获益。

　　所以慈善资本主义者，指的是脑中思考着资本主义，但心中信仰社会主义的人(Compassionate Capitalist is Capitalism in mind, Socialism at heart)。

　　《全球商业》：“脑中思考资本主义，但心中信仰社会主义”，这是否就是您曾经说过的“财富必须先被创造，才能被分配”，慈善资本主义者的核心价值就是“分享”吗，具体该怎么做？

　　穆：我总是相信，除非你可以创造财富，否则无法分配。所以你要先创造财富，而要创造财富，你就需要创业家精神。只有当你创造财富，才能够分配财富。

　　例如，Infosys创造了印度最大的股票选择权计划，我们有上亿美元的股票分红制度给所有Infosys员工。所以你需要先创造财富，才能分配财富。(编按：Infosys于1994年成为印度第一家实施员工分红配股的企业)

　　《全球商业》：根据您的回答，是不是所有实施员工股票选择权的公司，该公司的CEO都可以被称为慈善资本主义者？

　　穆：某个程度来说可以，这只是一个方面，但慈善资本主义者仍有其他的方面待观察，如何与这个社会和谐共处也相当重要。

　　例如，我们成立一个Infosys慈善基金会，Infosys每一季都将获利的固定比率捐赠给这个基金会(编按：每季获利的1%)。

　　Infosys慈善基金会的主要目的，在于照顾贫穷人口的基本需要，我们建立医院、住宅、图书馆、设立奖学金等，这些都是由Infosys捐款，再通过Infosys慈善基金会出面从事的公共服务。这些都是希望让社会了解到，Infosys愿意帮助社会上贫穷的人，这也是慈善资本主义者的展现。

　　《全球商业》：每一季捐赠出公司1%的获利给基金会，对一般公司负责人来说是一项很困难的决策，这对您来说困难吗？

　　穆：并不尽然，只要你确立你的心态(mindset)——我们要让这个社会不一样，这个决定就不难。

　　《全球商业》：环顾世界知名的企业家，在您眼中，谁可称得上是慈善资本主义者？

　　穆：我想比尔·盖兹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慈善资本主义者的合适代表，沃伦·巴菲特也是。

　　《全球商业》：如果一个亿万富翁捐出钱来，只是因为可以减税，这也叫做慈善资本主义者吗？

　　穆：我想不只是这样(it's more than that)，一个人捐出两三百亿美元的财富不容易，这也只是慈善资本主义者的一个方面。慈善资本主义者的其他面向，就如同我说过的，他们捐出钱用于改善穷人生活、设立奖学金等，所以我想他们都符合。(编按：沃伦·巴菲特2006年捐出个人财富的85%，约310亿美元，比尔·盖兹捐出个人财富的95%，约437亿美元给自己的基金会)

　　论领导作风

　　如果员工违反诚信，我会马上开除他。如果员工能力不足，我们会加强他的能力，如果他的表现还是不佳，给他6个月的时间让他另谋高就。

　　我们不是做慈善事业，我们是公平地对待每个人。

　　《全球商业》：杰克·韦尔奇在领导GE的任内，为了公司绩效，卖掉117个事业体，裁员18万人，等于裁掉公司44%人力。如果面对跟韦尔奇同样的状况，您会采取裁员手段吗？这跟您的慈善资本主义冲突吗？

　　穆：不！如果我是他，我不会采取同样的方式。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在2000年，我们的市场往下滑，因为美国市场整体往下掉。当时，我们才刚与大学合作，准备雇用2000名年轻工程师。到了2002年一二月时，我们公司内部也在讨论，要不要取消掉这2000个工程师的聘雇合约，因为当时很多美国大公司都在裁员。但我们决定不要这样做，因为这不是这些年轻工程师的错，而是大环境的问题。

　　所以我们决定最好的方法，就是我们从高层主管先减薪，让这2000名年轻工程师先进Infosys工作。我们也真的做了。还好，我们当时没有裁掉这些年轻工程师。所以当公司碰到问题时，我一定先确定由资深人员(senior)先做出牺牲，而不是拿资浅人员(junior)开刀。

　　《全球商业》：为什么是由资深人员做出更多牺牲？

　　穆：因为在我的观念里，以身作则(leadership by example)才是最好的领导方式。要向员工沟通你的领导方式与观念，最好的方式就是以自己的行为做榜样，让员工有实例可以学习。

　　如果公司碰到困难，我们高层人员原本就有上百万美元的高薪，如果这些被减薪后所剩下的钱，用来雇用更多的资浅员工，我可以告诉你，整个组织气氛会更为热情、团结，资浅的人员会工作得更加认真。如果资深主管不愿减薪，为了自己的薪水而要裁掉资浅人员，我认为这个不公平，因为以身作则才是最好的领导方式。

　　《全球商业》：您对杰克·韦尔奇的评价与定位是什么？

　　穆：杰克·韦尔奇是一个伟大的领导者，我是一个小人物(too small as a person)，并不适合来评论他。我也读了他所有的书，也非常推崇他的领导力，以及他领导下的GE。

　　《全球商业》：这世界上有不同类型的领导者，您认为这个世界上多一点杰克·韦尔奇好，还是多一点穆尔蒂型的领导者好？

　　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看这个世界的方式，通过我们的眼睛与心来看，通常来自于我们每个人不同的经验与经历。所以你很难说，这个是对的，或那个是错的。

　　如果你面对一个问题，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你都要在心中先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想要做的事，是公平的吗？(Is what I am suggesting a fair thing?)最好的方式，是设身处地从对方的角度思考看看。例如，如果我要开除一个人，那我就要问自己：“如果我是那个要被开除的人，我想要被开除吗？”把自己放在对方的处境思考，是一个最好的试炼，自然会想出最好的答案。

　　《全球商业》：当一个慈善资本主义者，它表示您从不开除员工吗？

　　穆：不不不，我们也会开除人。

　　如果一个员工违反诚信(integrity)，我会马上开除他，因为这是一个不恰当的行为。另一个是，如果一个员工的能力不足，我们有一个制度，会把这个员工放在PIP(Performance Implement Program)，加强他的能力，再到别的部门工作。如果他的表现还是不佳，我们会给他6个月的时间，请他另谋高就。

　　我们不是做慈善事业(compassionate manner)，我们是“公平的对待”(fair manner)。

　　《全球商业》：您的生活哲学相当简朴，也把公司治理做得相当好。这让我们很好奇，是不是得有一个像您这样不爱钱的领导者，才能把公司治理做好？

　　讲公司治理

　　公司治理与有没有钱无关，它可以在创业之初就开始。好的原则会帮助你有钱，帮助企业变得更强。

　　穆：公司治理与钱无关，即使我们没有钱，刚创业时就遵守公司治理原则。第一，我们从未把钱用在与个人利益有关的事情上。第二，我们总是把投资者的利益放在公司个人利益之前。第三，我们公平地对待员工。第四，我们绝不违反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

　　也许我们可以靠着游走法律边缘，赚更多钱，但我们绝对不做。现在印度进口软件是零关税，但在过去要150%的税，当我成立Infosys，从国外进口一套软件我们得付150%的税。我老实地付150%的关税，约90美元。

　　但有很多印度软件公司故意把软件包拆开来卖，分开成软件光盘及操作手册来卖，因为操作手册在印度不用缴税。他们故意把手册的订价，订在整个软件包售价的90%，而把软件光盘片的售价订在售价的10%。这样，他们只要缴交本来150%进口关税的10%。

　　所以当时，我们就要问自己，我们该怎么办？当时我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们决定是卖整套的软件包，不拆开来卖。这表示我们赚的钱会比较少，但我们仍坚持要这样做，因为我们要遵守公司治理。而这跟钱一点关系也没有。

　　《全球商业》：对亚洲公司来说，现在越来越面对全球竞争。对很多企业家来说，尤其是很多年轻创业家会想，公司如何生存下来都很困难了，哪有时间去考虑公司治理的问题？您可以接受这个说法吗？

　　穆：这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你不可能因为变成好人，就变得有钱。但我也可以用印度Karnataka(班加罗尔所在的州)当地俗语举个例：“如果你的老婆是偷来的，她最后就会变成寡妇，”因为你当了小偷，你最后就会被杀掉。

　　所以如果你要遵守公司治理，你可以一开始就遵守，在你没有钱时就可以开始，它一点都不困难，而所有这些原则，好的原则会帮助你有钱、帮助你变得更强。

　　《全球商业》：根据世界银行的研究，印度有1/3的人口生活在贫穷线以下，每天生活费不到一美元，几乎是世界上穷人最多的国家之一，您的慈善资本主义者的想法，是来自于印度目前所面对的真实情况吗？

　　穆：当然是(absolutely)，我不是唯一一个看到印度贫穷问题的人，因为贫富差距、城市与乡村的差距随处都在，对印度人来说，我们很容易了解国家的贫穷问题，因为我们每天都看到贫穷。

　　所以我会说，这个想法来自印度的实际情况。

　　《全球商业》：您的慈善资本主义者的目标是什么？

　　穆：我的目标是追求“心灵的平静”(a peace of mind)。这个目标，就是让我晚上可以一觉好眠。

　　我在Infosys常说：“The softest pillow is a clear conscience. (问心无愧)”它表示，领导者对人必须公平，要对人公平，表示你要对不幸的人具有慈悲心，你要尽力工作，才能够一觉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