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周刊：河松街支行案放大银行业内患

　　人们极大的关注和震惊于中国银行河松街支行案，不是因它的数额大小，而是因为存款会不翼而飞。这一点动摇了公众对银行的信任。

　　涉案人李东哲和高山从多家国有商业银行非法融资或诈骗的手法并不高明。他们得逞的主要原因是中国银行业存在很大的制度漏洞。通过本刊的采访，我们发现，如果不是因为一次偶然，一切都会是风平浪静的，而高山和李东哲仍会继续他们的勾当。这其实意味银行 业内还有更多的不可测的问题。

　　中国银行业的问题不能寄希望于一次次这样的偶然

　　□记者 吴金勇

　　春节过后，冰城哈尔滨不仅没有天气转暖的迹象，反而气温骤降至零下24度。暮霭中，位于南岗区繁华地段的李范伍花园附近依然热闹，只有联部街上的哈尔滨市公安局经济侦查支队(经侦支队内部称“十处”)办公楼和与它相距不远的哈尔滨世纪绿洲大药房显得格外冷清。

　　2005年1月4日，接到中国银行黑龙江省分行河松街支行“丢失”巨额存款的报案后，专案组先设在位于哈尔滨市木介街的省中行招待所，春节前移师十处楼内，一支由70多人组成的专案队伍已经不分昼夜地工作了一个多月。据悉，春节期间，专案组干警仍远赴广东、海南等地追查线索。

　　河松街支行的案件涉及东北高速公路股份有限公司(600003)等多家企业的数亿元款项，该行原负责人高山涉嫌参与犯罪。1月31日，作为商业银行监管机构的中国银监会，首次对此案件作出表态。银监会在其网站上发表声明称，2005年1月上旬，中国银行黑龙江省分行所辖河松街支行发生涉嫌内外勾结票据诈骗案，此前即有消息称，高山的幕后操纵者为北京世纪绿洲集团董事长李东哲。

　　哈尔滨市公安局经侦支队附近的世纪绿洲大药房正是李东哲的产业。尽管李的资产与公安机关近在咫尺，但李东哲和高山却早已远在天涯。

　　据悉，李东哲、高山现均在加拿大。高山于2004年12月30日出境。第二天，李东哲也顺利出境。两年前，高山已经办好加拿大投资移民的手续，而李东哲全家及其弟也都先后移民加拿大。据哈尔滨市司法机关内部人士向《商务周刊》透露，在过去三年，高山曾18次往返中国和加拿大。

　　“高山是以本人的身份出入境的，但工作单位和职位并不是银行支行行长，而是哈尔滨亨特牧业公司经理。”该位知情人说，这个公司为高山的同学所有。

　　由于主要涉案人李东哲、高山已外逃，这给河松街支行案的侦破带来了很大难度。“在目前的侦查阶段，河松街支行案是以职务侵占和挪用(资金)立案的。对于票据诈骗行为，只是可能涉嫌。”这位知情人对本刊说。

　　尽管目前李东哲和高山的犯罪性质和具体过程仍不为人所知，但中国银行及其他国有商业银行“丢失”或损失10多亿元人民币的事实，已经震惊了全国。

　　布局河松街

　　“这些年来，全国各地与李东哲关系密切的银行很多，但哈尔滨市河松街中行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银行之一。”在哈尔滨一位与李东哲所属公司有密切往来的人士对本刊说。

　　案发前，河松街支行及其前身新兴分理处，在黑龙江省中国银行系统内有的只是让人妒忌和艳羡。

　　据记者了解，到2004年末，河松街支行包括高山在内共有8名职员。“一般这种经营规模的小支行，存款余额顶多几千万元人民币。”中国银行黑龙江省分行一位姜姓职员对本刊说，“但高山的河松街支行存款余额最高时居然达到了20亿元，另有40亿元的授信额度。”

　　在如此突出的业绩面前，河松街支行和高山本人的地位自然得到了应有的提高。2004年9月，新兴分理处升格为河松街支行，高山也由主任晋升为支行行长。

　　像河松街这样只有8名职员的小支行，在黑龙江省中行内部称它为经营性支行。因为它没有财权，没有人事权，行政级别是正科级，而真正的支行为正处级。

　　“这是黑龙江省中行自己的规定，我们这里的分理处升格为支行，不管地理位置，不在乎管理水平，只看一个硬指标：存款余额达到1.5亿元。”中行的姜姓职员对本刊说。

　　单一的硬指标下，高山揽存款的硬能力有了用武之地。“当然高山的能力主要来自李东哲的帮忙。”一位知情人对本刊说。

　　据了解，高山在任期间先后在河松街支行办过存款业务的单位有：黑龙江辰能哈工大高科技风险投资有限公司3.2亿；东北高速2.9337亿元；黑龙江省社会保险事业管理局1.8亿；哈药集团制药六厂数千万元；黑龙江东高投资开发有限公司530万元；另外还有中国网通、哈尔滨市社保局……几乎个个都是资金雄厚的知名企事业单位。这些关系绝大多数是李东哲引荐的。

　　李东哲，北京世纪绿洲投资公司董事长，朝鲜族，1965年12月29日出生，哈尔滨市道里区群力乡人，初中文化程度。当然，这些简历中反映的内容与案发前“手眼通天”的李东哲极不相称。

　　据当地司法机关一位人士透露，1995年，李东哲曾因涉嫌诈骗被公安机关拘捕过。此后，李东哲跑到北京发展去了。而民间对李东哲不光彩的记忆就是2000年时，李东哲旗下的哈尔滨顺合汽车工业商贸有限公司对哈尔滨煤矿机械厂实行负债式收购。这件事曾让煤机厂职工叫苦不迭。

　　“他在语言上常常表现出，上至北京、下到黑龙江省的一些各级官员都有关系。”在哈尔滨那位曾与李东哲有过生意往来的人士说。他还介绍，前年，李东哲也确实和某些重要官员的亲属一起从北京来黑龙江度过假。

　　据当地一位汽车销售公司经理对本刊透露，在哈尔滨市面上为数不多的奥迪A8车中，李东哲自己就拥有10多辆，且车牌号均是小号，多是提供给当地一些重要人物乘坐。

　　有多辆A8车一事在采访中得到了其他渠道的证实。“李东哲的汽车销售公司确实销售奥迪A8，依排气量不同每辆价格在120万-140万元。案发后，公安机关还扣押了一辆。”据当地某银行个人信贷部职员向本刊透露。但A8送给谁坐了，目前尚无处证实。

　　尽管这些流传真伪难辨，但据称这次专案组在深圳侦查期间已开始遇到阻力，有些账目只能查不能封。而在李东哲对煤机厂的收购过程，也让原该厂的一些职工觉察到李东哲可能得到了当地政府部门格外“呵护”。

　　“一位政府主要领导居然一再劝导我们工人要有大局观，不要成为改革的阻力……可现在呢？‘改革家’都跑国外去了。”煤机厂的一位工人说。而黑龙江某新闻媒体记者也对本刊说：“当时我要报道煤机厂的改革，可顺合公司的经理把我轰出来，让我找省政府某部门的官员。‘涉及的问题很微妙，不要报道了……’这是那位官员的原话。”

　　外界对此次兼并最有微词的两点，一是，李东哲违背了改制方案，却无人过问；二是，在李东哲的“沟通”下，政府打算将这块工业用地转变为商业用地，此举将使这块地升值近亿元，但李东哲出事后，这事也已搁浅。

　　这样一个有些“社会能量”的商人与守着“聚宝盆”的银行行长可谓“珠联璧合”的搭档。巧的是李东哲与高山是小学同学，据说二人于1996年前后再次相交，并将同学关系转变为“战略伙伴”。此时，李东哲已在北京做生意，而高山混得也不错。“1996年时他已经是所(分理处)主任，并参加了当年黑龙江省中行分行第一批所(分理处)培训班。”当地中行一位职员说。

　　2000年左右，李东哲开始一边为河松街支行大量揽存，一边利用河松街支行(当时是新兴分理处)融资。操作的主要企业就是1999年上市的东北高速、黑龙江东高投资有限公司和黑龙江辰能哈工大高科技风险投资有限公司。

　　据称，李东哲与1月13日遭拘的东北高速原董事长张晓光因为曾合作过期货交易而相识。2002年9月，李东哲的黑龙江世纪绿洲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与东北高速共同发起设立了黑龙江东高投资开发有限公司，双方出资比例分别为10%和90%。李东哲与东北高速的关系日益深入，此后李东哲结识了东北高速原黑龙江分公司党委书记兼经理、曾任东北高速投资部总经理的李百川，李百川又介绍李东哲与黑龙江辰能哈工大高科技风险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赵庆斌相识。

　　辰能公司创立于2001年8月，注册资金3亿元人民币，由黑龙江省电力开发公司、哈尔滨工业大学、黑龙江鑫正投资担保有限责任公司共同出资组建。辰能公司总经理赵庆斌给人留下的是中规中矩、不张扬的印象。许多当地人是因为辰能公司冠名了黑龙江女篮参加全国联赛才听说该公司。据说，辰能女篮的比赛，赵庆斌几乎每场都出席。

　　据哈尔滨工业大学老师回忆，李百川与赵庆斌为哈尔滨工业大学管理学院MBA同班同学，二人分任班长和副班长。

　　正是这些关系，为上述三家公司将资金存入高山任行长的河松街支行成为可能。而河松街支行，则沦为李东哲“融资”渠道中的提款机。

　　高山的转账技巧

　　银行成为提款机的必要条件，中行河松街支行恰好全部具备。

　　“河松街支行没有上同城清算系统，没有交换号。这就是说，河松街支行不应该有企业账户。”中国银行哈尔滨市某分理处一位陈姓负责人对本刊说。而事实上，河松街不仅有企业账户，而且还多达100多个。

　　这些账户全是一般账户(辅助性账户)。据有关银行人员介绍，按国家有关规定，一个企业只能有一个基本账户，可有多个一般账户(辅助性账户)，另外还有不常使用的临时账户、专用账户。2002年以前，在银行建辅助账户的企业只需提供工商营业执照、企业法人代表身份证明等相关复印件即可。这为李东哲和高山建立假账户提供了可乘之机。

　　对银行来说，储蓄业务还好办，关键是对企业的业务，这里涉及清算。“各商业银行成立网点必须上报人民银行，但一般我们都是在人民银行还未批准以前，也就是在没有金融许可证的情况下先营业，这就是先上车后买票。”陈姓负责人说。

　　这种情况下，没有经营许可证的银行网点多采取“母子挂钩”的模式，即所有对企业的业务都通过上级支行来走。这种模式存在巨大漏洞，因为人民银行并不知道河松街支行有企业账户，更谈不上检查了。

　　“这种模式一般也就持续三五个月，多者一年，等人民银行批下来就结束了。但像河松街支行这样一干就是4年的太少见了。” 陈姓负责人说。

　　而李东哲看中河松街支行的正是这些特点。哈尔滨市中行一些分理处职员普遍认为，李东哲的转账技巧是：在“飞单”思路下，通过背书转让的手段，将企业存款转入李东哲和高山事先设立的其他企业账户，企业得到了高利息回报，李东哲则融到了资金。

　　“飞单”的融资手段并非现代银行术语，黑龙江省银行内部各业务部门对这个词也感到陌生。据说，它是旧社会钱庄的用语。

　　“这种业务确实有，1990年代时在中国银行业内比较盛行，它本质是一种信托合同。银行在企业授权下，将企业资金用于投资盈利。这种行为现在国家已明令禁止。” 陈姓负责人说。

　　尽管高山的转账手法与此类似，但具体细节仍不为人所知。比如企业是否授权？如果没授权，那么企业领导个人是否知情，并参与作案和“分赃(高额利差)”？这两点如果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么就意味着转账票据上的印鉴可能为真；如果这两点都否定，则意味着高山私刻了印鉴，印鉴是假的。

　　“印鉴真假之谜是目前河松街支行案件中最敏感的问题。如果印鉴是真的，则中国银行责任小；而如果印鉴是假的，则中国银行的责任重大。”上述哈尔滨市司法机关内部人士称。

　　企业印鉴是银行转账业务的前提。通常企业在银行建户时，要在银行留下一枚企业章和一枚名章的模具。在企业进行票据转账时，银行必须依据这两个印模来核对票据上的印鉴，方法是“肉眼识别，对角折叠”，这是建国以来中国银行界一直在使用的老办法。

　　由于高山并未到案，真实的具体过程目前无人知晓。但有一种说法是，高山曾让河松街支行会计刘佳将东北高速的印模拿来换上他自己私刻的另一套印模，从而实现了在企业不知情的情况下随时将东北高速的资金转走的目的；为配合这一把戏，高山专门聘用了一位名叫刘静的编外司机，帮助银行办理企业上门服务业务，主要就是取送支票和对账单。据本刊了解，刘静春节期间在哈尔滨被被警方抓获。

　　但这一说法目前看来不太成立。“因为公安机关已放松对河松街支行会计刘佳参与高山案方面的追查，只是追查了她有100万元财产的问题。”知情人说。如果高山是这种手法，一定瞒不过刘佳，公安机关也不会放松对她的追查。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河松街支行本身的责任可能并不大。

　　有银行业内人士分析，东北高速和辰能公司的资金有内外勾结的嫌疑，而黑龙江社保局的资金不涉及勾结，也就是说前两家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可能吞下了高额利息。因为据了解，东北高速和辰能公司在河松街支行所开的账户是存款利息最低的活期存款，而黑龙江社保局的资金为定期存单。

　　目前有关部门能确定的经高山之手转出的资金共8.3亿元。当然这只是李东哲从河松街支行弄出的资金额。而事实上，在李东哲的“融资”布局中，中国银行河松街支行仅是局中一个子。

　　骨牌陆续倒了

　　如知情人所说，李东哲案目前确实涉及到多家银行。

　　哈尔滨城乡路395号，也就是原哈尔滨煤矿机械厂原厂址，临街是哈尔滨顺合汽车销售公司。据本刊了解，该公司法人为胡立光，直接经营者是李胜斌，是李东哲的“连襟”，目前在逃。李胜斌和李东哲二人涉嫌从中国农业银行黑龙江省分行昆仑支行骗取贷款1.98亿元。

　　在现场记者看到，顺合汽车销售公司的正门已被哈尔滨市公安局用四张封条封住，封条上的时间是1月8日。旁边墙上的一张通告，则是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应中国农业银行昆仑支行要求对该公司资产封存的声明，封存时间是2005年1月26日至2006年1月25日。

　　昆仑支行案的暴露，也正是起因于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的这份资产封存。

　　据本刊了解，哈尔滨市公安机关查封李东哲的汽车销售公司时，还并未注意到农行昆仑支行的问题。此时曾放贷款给顺合汽车销售公司的昆仑支行副行长冯小强(行长正在英国学习)为争取到资产权益，立即到省高院申请诉讼保全。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令冯万没有想到的是，随后公安机关在审查昆仑支行的保全申请过程中，发现冯涉嫌违规放贷，数额近2亿元。1月末，冯小强以涉嫌职务犯罪被哈尔滨市检察院反贪局刑事拘留。

　　哈尔滨市银行系统内负责车贷业务的一位张姓职员在接受采访时认为，冯小强的放贷动机很正常，“因为李东哲所经营的几家车行在哈尔滨市同行中是佼佼者”。据本刊了解，李东哲在哈尔滨市拥有5家车行，分别是哈尔滨顺合汽车销售公司，主要经销奥迪A8、宝马等豪华进口车；哈尔滨世纪汽车销售公司，主要经销帕萨特大众系列；哈尔滨速通汽车销售公司，主要经销东风日产系列；哈尔滨绿洲汽车销售公司，主要经营雪佛莱等上海通用系列；哈尔滨新纪元汽车销售公司，主要经营帕拉丁等日产系列。顺合的法人为胡立光，目前胡已遭拘。新纪元汽车销售公司的法人为李胜斌。

　　这些汽车销售公司都很有实力，而且被认为管理规范。“2004年，他们建立了店长负责制。员工待遇在同行中也是高的，一般普通员工月工资约800元，经理级3000元，店长5000元。”张说。

　　但在放贷过程中，昆仑支行亦有明显的失察和违规行为。据说，顺合汽车销售公司的贷款方式是个人贷款，企业作担保。顺合以其60多员工的个人名义做了680笔业务，每笔业务约20万-30万元，平均一位员工名下购车多达10多辆。

　　“一个车行显然用不了这么多资金。”张说。而据另一位知情人了解的情况，“这1.98亿元资金，被李东哲从顺合挪为他用了。”顺合汽车销售公司的几位职工告诉记者，事发后银行派出的工作人员一直在公司查账。

　　另一家涉案的银行是农业银行大庆龙南支行，据当地公安人员透露，李东哲在该行巨额提现1000万元。

　　除农业银行外，中国银行黑龙江省分行的另一家分支机构哈尔滨市开发区支行也被涉及。据介绍，问题是违规放贷2000万元。具体的放贷方式，一种说法是涉嫌汽车合格证质押贷款，据银行人士称，此方式属于半合规；而另一说法是信用贷款，这属于完全违规操作。放贷对象为李东哲在哈尔滨的绿洲汽车销售公司和速通汽车销售公司两家车行。

　　除这两家国有商业银行外，还涉及广东发展银行。据称也是涉及汽车合格证质押贷款问题。

　　“这些放贷方式称不上‘大事’，许多银行分支机构都这么干。他们主要因为贷给李东哲了，而李东哲碰巧犯事了。”一位银行业内人士这样感慨。

　　仅仅一个黑龙江省就涉及这么多银行机构，据本刊了解，李东哲在北京、成都、深圳、三亚等地拥有数十家横跨几个行业的公司，总资产约30亿元。如果彻底将李东哲的资产魔盒打开，不知将有多少家金融机构的负责人会成为下一张“多米诺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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