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黑洞与离奇自杀 不能公开账目里的三条人命

　　“土地黑洞与谭中伟的离奇自杀”追踪报道

　　又一个死亡者邹德明和天华村不能公开的账目

　　本报记者 夏晓柏  长沙报道

　　“我们所有的寄托都在他(邹德明)身上，哪知道，寄托一个死一个。”天华村村民1组组长张世忠哀叹。

　　刚刚一年多的时间内，长沙市雨花区洞井镇天华村先后失去张桂泉、谭中伟、邹德明三位备受村民爱戴的“带头大哥”：

　　2003年10月20日傍晚，曾任村民小组组长、表示要对其弟弟张海泉“反腐到底”的张桂泉被发现喝农药死于父母坟前；

　　2004年7月5日下午4时许，28岁的长沙市雨花区洞井镇天华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谭中伟被发现死亡，出事地点村党支部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瓶甲氨磷剧毒农药；

　　2004年11月21日凌晨，村里理财小组的组长邹德明死亡。

　　“以前张桂泉、邹德明和我三个人一起去上访，到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村民6组组长陈检凡眼里噙着泪水。

　　从2003年6月以来，天华村村民先后10次向长沙市、湖南省甚至中纪委上访反映前任村支书张海泉任上的各大问题，上访村民中包括张海泉的哥哥张桂泉，以及邹德明。

　　2004年7月新任村支书谭中伟上任60多天后就离奇自杀身亡，那时距邹德明离世还有四个月。当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说，“张桂泉为了揭发张海泉的问题，最后喝农药死了。”“以前村里上访，他是头，他死后，只好由我牵头了。”(详见本报2004年7月21日《土地黑洞与谭中伟的离奇自杀》)

　　2004年11月21日凌晨，邹德明在长沙市中心医院因脑干出血医治无效死亡，终年46岁。

　　“医生说他高血压这个病，受不得刺激。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他是受了刺激才死的。他是村里理财小组的组长，账查出来了，但却无法公布，而他人还是先死了。”李冬娥说起匆匆离开人世的丈夫，泣不成声。邹德明直至火化时，双眼仍未合上。“村上见不得人的账目直到现在还没公开，他是死不瞑目呀。”邹德明的兄长闷声抽烟道。

　　查账查出人命

　　“说到底，村上一年多连续死了三个人，都是因为我们天华村太黑暗腐败了，十年的账目就是某些领导腐败的明证。但就是这个账目，也是上次谭中伟死了，被你们报道后，上面才被迫允许村民查账的。谁晓得，一查账，结果出来了，又出了人命。”对于邹德明的死，张世忠的看法代表几乎所有天华村村民的意见。

　　2004年8月，天华村理财小组工作开始启动，该小组负责厘清天华村十年来从未公开之账目。首先，由6个村民小组开会推举出12个代表；然后，通过村代表大会从这12个代表中选出6人出任理财小组成员；最后，6个理财小组成员公推邹德明为组长。

　　“他读过高中，头脑清醒，性格耿直，疾恶如仇。张桂泉死后，村民上访也是他为头，所以我们信得过他。”理财小组成员唐四和告诉记者。

　　自此以后，瘦小干练的邹德明不负天华村840名村民的重托，夜以继日地奔波查账。

　　从8月11日到10月30日，天华村理财小组清账基本完毕。但帐目迟迟无法公开，村以上单位负责人的解释是：情况复杂，有许多地方要与当事人对质。

　　11月18日下午5点多，邹德明致电记者：“夏记者，我们村上的账目查出来了，开完村民代表大会就公布。”据邹德明兄长回忆，当晚，邹德明在他家和他谈心至深夜，说起17日洞井镇给予的天华村账目的相关答复，甚感灰心失望。“镇党委委员周建雄说，这个帐目因为牵涉面广，其中有很多政府官员，所以暂时公布不得。”而在耗尽心血查出的账目无法得见天日之时，邹德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委屈以及无可奈何。

　　“有好多村民说他拿了某些人的红包，不公布帐目。而17日开会讨论账目，镇上领导又说，这也没事，那也不是问题。这样两头受气，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邹妻李冬娥一直认为丈夫“太傻，自讨苦吃”。

　　19日上午，洞井镇镇政府开车到邹德明家接其再次去开会，邹德明因痛感无望，关掉手机避而不见。当晚9点40分，邹德明头痛靠在床上休息，20分钟后，不省人事。一个小时后，送往长沙市中心医院，21日凌晨5点50分，去世。

　　“他一直有高血压的毛病，一直也在服药，但到15日，因为没钱买药了，所以就停了药。医生说，他脑干出血是受了刺激，急出来的。”抬起哭干了泪痕的脸，李冬娥一字一顿地说，“人死了，只有把账目公布出来，才能还他一个清白。”

　　300多万“往来”无账可对

　　天华村理财小组清理的账目发生时间为1995年1月到2003年12月，整整9年的账务，全都与原天华村村支书张海泉脱不了干系。2004年从天华村村支书转任洞井镇国土办主任的张海泉，在邹德明过世后，已经被镇政府“下放”回家。尽管如此，说起张海泉，天华村村民从来都是怨气难消。

　　“(2003年)10月16日至23日，我们对群众来信反映张海泉有四台挖机和一台推土机的问题进行了调查。”2003年10月27日，对于群众接二连三的举报，雨花区联合洞井镇组成了天华工作组。“邹伏明原来在天华村也就是个穷光蛋，他哪来这么多钱？还不是因为他是张海泉的小舅子。”天华村的村民对邹伏明发迹的背后故事，洞若观火。

　　“张海泉不与党员、代表、村委讨论，通过出纳陈寿六拿集体的16万人民币自购捷达王小轿车一台与儿子独占私用。”早在2003年，就有数十位村民在举报信如此“控诉”张海泉。

　　在新鲜出炉的《天华村财务清理总结报告》(下简称《报告》)中，对此项开支有详细的结论：2001年购买小车买价和费用22.09万元，除(2003年)已收拍卖处理费6.97万元外，实支出15.13万元。

　　“天华村与砂子塘小学联合办了一个砂子塘寄宿制学校，天华提供土地和建校资金，砂子塘学校承担师资教学力量，张海泉任董事长，建校3年了，合作开发合同到现在还没有向村民公开，为什么？张海泉究竟在里面拿了多少钱？”

　　“2002年年初签的合同，工程结算分三年付款，总金额是288.71万元，结果，仅仅5个月后，村里就给了邹辉379.38万元，多扔了90多万元。这是为什么？”张世忠老人的愤怒溢于言表。

　　关于天华村在张海泉任上的出手阔绰，《报告》中还有更胜一筹的例子：天华开发办2000年11月20日与株洲金元公司签订的补充合同，在不该付给金元公司一分钱的情况下，还签一份补充合同，要付给金元公司368.996万元，如不是村民上访后将此合同终止，天华村将损失300多万。

　　“从账面来看，除1993年至1994年的财务收支情况基本正常外，天华村的财务，总体上，财务管理不严，账务处理比较混乱，报账条据不规范，白纸条据很多，用款去向不明。”回首天华村十年来的账目处理，《报告》有此一说。

　　“一年、二年至十年之久，餐费、烟、酒、钓鱼数目达170.44万元，白纸条送礼165.5万元，两项开支335.94万元，数目之大，去向都归根于往来单位。”对着账目清查结果，作为理财小组成员，唐四和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165万送出去，没有一个收据，这不是行贿是什么？！”

　　12月4日，在天华村村部，雨花区、洞井镇召集天华村两委(党委和村委会)和村民代表开会讨论账目事宜。这也是迄今为止区镇两级政府最后一次与天华村村民的“会晤”。唐四和在台上宣读完《报告》之后，虽然听到了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龚文波关于“报告是全面地、系统地反映了问题，是以后解决处理问题的重要依据之一”的说法，但却没有听到区镇两级政府到会领导对于300多万“往来”的只字片言解释。“这可是我们村民最关心的，也是村上最关键的问题喔！”

　　卖地肥了谁？

　　天华村位于湖南发展最重要地带——长?沙?、株?洲?、?湘?潭三市交汇处，经济活跃，地价不菲。

　　据记者统计，天华村1400亩土地中，或卖或租或办学校、盖别墅外加国家征地修路，合计高达900多亩。余下的四五百亩地，尚有四五十亩因为修路需要填土而被闲置。

　　正因为甩卖土地，天华村的账本才看上去很美。《报告》说明：天华村1995年至2003年收入合计4544.15万元，其中最大收入来源就是土地出售，总共高达2074.42万元，占九年总收入的46%。

　　“1995年元月至2003年底收支相抵节余964.98万元。照理说，我们村民的日子应该是很好过的。但事实上，村民们大多数都没了土地，每人每年只有600块的土地租金，我们吃什么？村上的钱到哪里去了？”言语间，天华村一位老党员摊开双手，出离愤怒而又无可奈何。

　　记者辗转调查发现，就在天华村村民们住在陈旧瓦房里唉声叹气之时，他们的周围却在这两年间冒出了一栋栋高大别墅，而且自成一体，戒备森严。

　　“外面上级来人检查，村里领导就指着别墅说这是天华村民安置房，这哪里是安置房，村里把我们村民的安置地连卖带送给了外面当官的。我们的安置房，到现在还没着落。”说起村里的两个别墅群，天华村村民气不打一处来。

　　槐湾组和张家老屋两个别墅群，在记者掌握的长沙市规划部门批准的规划图上，总共用地为129.9亩，住户是101户。“这里没住一户农民，都是有头面的人士。”在与风景宜人的长沙植物园仅一墙之隔的槐湾组，一位正待转让空置别墅的女士热情介绍。

　　记者获悉，就在这个槐湾别墅区，最少有10个住户是贱价得手的。1999年2月天华村两委和开发办决定，购地价格原则按14.6万元一亩，最差的不能低于每亩12.8万元。但最后，通过理财小组查账得知，仍有10户买价低于此标准的“跳楼价”。按实际面积计算，这10户人家少交土地款57.54万元。

　　12月4日，当村民代表质疑此事时，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龚文波答曰，小区购地12.8万／亩的问题，如果有特殊的原因，应予以维护。但何为特殊的原因，没有解释。

　　除了低价出让，更匪夷所思的是，天华村合计有5.829亩土地被无偿送人了。洞井镇调查组出具的《关于天华住宅小区涉及少数领导购地情况的调查》对于赠送的土地有如下说明：刘海秋(原洞井镇书记、镇长，现任雨花区人大副主任)相关的6栋宅基地，实际情况是7栋，明确由洞井镇政府出资奖励安排。镇政府共计应付天华村宅基地款69.948万元。2001年11月，镇政府和天华村协商，同意抵扣上缴镇政府土地开发费84.5万元，其差额14万元作为镇政府对天华小区建设的投入。

　　据记者了解，占用这7栋宅基地的7户的户主名字分别是：张熙和、张慰红、陈玉光、李金菊、严春林、言寿、杜军。“究竟为什么要拿我们天华的土地来奖励呢？这些被奖励的对象究竟是谁？村民中只有老邹(德明)掌握了这些人的身份和来头，但他突然一死，就再没有人会公开他们的真面目了。”

　　天华村的别墅住户，有隐形遁身的，但也有藏头露尾的。在天华村理财小组整理出的张家小区和槐湾小区各售地户主交款情况明细表中，共计434.11万欠款至今未有收回，其中，经调查，来头不小的人数不少。

　　雨花区法制办主任严智平实际购地505.43平方米，单价352元／平方米，尚欠16.17万元；原长沙质监局局长张应兰实际购地831.68平方米，单价192.19元／平方米，尚欠13.98万元；长沙市工商局局长张其树胞弟张国红，订过5块地，3块转手、2块自建房，单价318元／平方米，尚欠10.28万元；湖南省湘雅医院附二医院党委书记刘福友侄儿刘光惠，实际购地1330.24平方米，单价180元／平方米，尚欠5.42万元；原雨花区副区长凌君华之子周壮志，实际用地695.97平方米，单价107.69元／平方米，尚欠4.38万元。

　　.记者手记.

　　邹德明死了，2004年11月21日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记者在天华村村民打来的电话中获知这一消息。这真是个晴天霹雳。

　　就在三天前，邹德明还曾致电记者。其时的邹，声音高亢，情绪饱满。谁能料想，这竟是他与记者的永别。

　　在天华村800多乡亲户老的心目中，理财小组组长邹德明简直就是他们最后和唯一的希望所在了。而对于老邹的去世，村民们认为这是张桂泉、谭中伟非正常死亡的延续。

　　谈及邹德明这个身高不超过1米6，体重没达到1百斤的瘦小汉子，村民景仰不已，哀思无限。“有一次，我们俩到雨花区政府去办事，他叫摩托去的，回来的时候，坐公共汽车，他给了一块钱后，问我‘还有一块钱吗？’我事后才知道，坐摩托是他赊的账，原来老邹身上只有一块钱了！”理财小组成员朱正林女士回忆说。

　　家里盖房子原本就欠了几万元债务的邹德明，为了村里的账目早日公之于众，调查取证，从来都是自掏腰包，加上此前数次上访的费用，他总共开销逾万元。

　　经济困难，无钱吃药，急病突发。早在11月19日，邹德明入院急救后，邹妻李冬娥就在医院反复拨打记者电话，但一直未接通。

　　村民们早已不再相信当地政府了，他们把些微希望寄于媒体。这是雨花区政府宣传部负责人在一次与记者的通话时无意中无奈承认的一个事实。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个尴尬的局面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回溯天华村的历史，张海泉执政十年，留下一笔糊涂账和一个烂摊子，竟能安然上调。各级政府既没有对其实行离任前审计，也没有积极主动收拾烂摊子，由此，村民们无奈四处上访，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上访者独力难支。现如今，村民们坐拥绝好地理优势致富无望，就只好守着这一地鸡毛空悲切了。

　　天华村的问题在哪里？出路在哪里？12月4日，面对天华村村民谈到的天华村的问题，洞井镇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龚文波认为大家都有责任，原村支两委“工作失误”，镇政府“监督不严，管理不够”。随后，龚文波声明镇党委、政府关于处理天华村问题的三个原则：民主治村、民主理财；客观公正、实事求是；依法处理问题，坚持集体决策。最后，龚文波代表镇党委和镇政府许诺：要在春节之前，解决混乱局面。

　　然而，知易行难。为了800多村民的生存权益，为解决天华村十多年来的“历史问题”，三个人生命的代价，仍然换不来陈年账目的公开，人们的忍耐和期待还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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