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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双簧戏 执政党重整河山


http://finance.sina.com.cn 2004年12月22日 19:22 新浪财经

  我惊讶于环武夷山的闽北农村,被绿水青山遮蔽的贫穷,超出了我的想像。可我不愿意再去痛陈“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过去两年里,李昌平以“向总理说实话”的名义,陈桂棣夫妇以一部《中国农民问题调查》,向天下人道尽了中国三农问题的危机。2004年5月31日晚,撤出 “闽北农村调查”的最后一个驿站,我已知道,我要写一本什么样的书。
   《南平寓言》章敬平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授权新浪网独家连载,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将下派官员黄瑞沂和黄长荣捏合在一起,说他们合演了一出“双簧”,当然只是一种隐喻。但我将他们致力于变革乡村社会的努力,视作执政党重整河山的典范,并非见木不见林的夸张。“三个党员八颗牙,还有一颗是假牙”。中共在部分农村的领导地位,事实上已经受到削弱。从现代版《龙江颂》的真实上演,到革除陋习招致爹死了儿子还笑的非戏剧场景的出现,再到上访大户的被“招安”,我们看到下派村官对乡村危机的一次次救赎,不仅让文化素养最差的人们最大程度地享受到最高级的民主,还温热了闽北农民对执政党渐趋淡漠的感情。一定程度上,他们收复了失散的民心,巩固了农村这个阵地。

  2002年4月15日,年近古稀的王淑贤被两位女性医生簇拥着,拖着输液吊瓶,登临福州飞往北京的航班。她是昔日中国妇女的领导人,彼时官居中国政协社会与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政坛上为数不多的一个正部级女性官员。

  据说,她是流着泪水登上班机的。南平乡村调研期间,她数次洒泪。

  这一次,她的泪水为黄瑞沂而落。

  现代版《龙江颂》

  黄瑞沂,南平市光泽县广播电视局副局长,“现代版《龙江颂》”的“男一号”。

  听过革命样板戏者大多知道现代京剧《龙江颂》,并熟悉阿坚伯给村支书江水英送鸡汤的感人情节。

  2002年4月上旬,习近平在福建省省长任上赴南平调研下派“十品官”。是月底,他给中共福建省委书记宋德福,以及诸位省委副书记和常委,递交了一份调研报告。习在报告中认为,下派“十品官”,巩固了执政党在乡村的执政地位。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他列举了黄瑞沂的幸福遭际: 光泽县华桥乡下派村支书黄瑞沂进村后,雷厉风行解决了村民反映最集中的路、电话和闭路电视问题,使村民由原来对村干部隔阂较深,转为深深喜欢上他这个村支书。70多岁的房东老大娘知道他的胃不好,便杀了自己的老母鸡让黄瑞沂补补身子,京剧《龙江颂》中阿坚伯给村支书江水英送鸡汤的感人情节,如今成为活生生的现实。光泽,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十数万人口。虽说是南平市治下的一个头疼县,但广播电视局副局长的官衔,依旧可以保证黄过上当地人眼中的体面生活。仅仅是国家给国家级贫困县的转移支付,也能让他月月拿上工资,过即将退休的清闲生活。

  2000年6月8日,黄加入“六八干部”行列时已经50岁了。光泽县数十个下派村官成立了一个没在民政局注册的民间组织: 光泽六八干部协会。黄凭借年龄的优势,轻易摘取了会长的“法人地位”。

  他半开玩笑地告诫“协会”里的年轻人: 两个大忌不可犯,一不可酗酒,二不可在生活作风上犯事。下派的年轻人都认为他督导有方,因为黄算得上第二次下派。早在30年前,他就从省城福州插队到光泽县农村。因了老知青的个人渊源,他希望发挥自己熟悉农民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的优势,还上欠农民的感情上的“债”。他申请的村落是他插队的宝里镇官桥村,没有被批准,组织上认为他去矛盾重重的官屯村意义更大。

  尽管“组织上”已经信誓旦旦地表示,所有在下派期间建功勋的人,都将受到提拔重用,没有人相信,黄会为了升迁而舍弃干了一年不到的副局长,去做一个“十品官”。1994年,黄在一次意外中,差点摔成高位截瘫,虽幸运地躲过了终生卧床的劫难,四肢麻木乏力的后遗症还是留下了。依家庭会议的计划安排,黄要考虑的是如何措辞打报告提前退休。

  未曾高位截瘫的黄,在下派动员会后,决意将自己的知识资源、组织资源、经济资源高位嫁接到乡村,圆他幸福乡村的夙愿。

  过去的几十年,黄一直在县委、县府机关度过。他知道官员们在内参中反复说的农村“干群关系”“党群关系”,已经恶化到什么程度。当他卷着铺盖,来到华桥乡官屯村村部,看到村民们的眼睛,他知道他对“党群关系”的恶化是低估了。前面三任村党支部书记,接连被不信任的党员“罢免”。

  报到的第一天晚上,他在房门口放了一件“武器”。中共光泽县委组织部送给他的一台电教用的彩电,他没敢拿出来看,他担心歹人的出现,会因为一台彩电要了他虚弱的命。

  这样的担心确实是杞人忧天,它一次次抢占黄的心灵阵地,是因为这里的“党群关系”委实过于紧张,当村支书是件“两头”不讨好的事。事先,他了解过,农民对村官的普遍情绪,是“怕”和“恨”。前任村支书1997年当选,收取公粮时,常常遭围攻和打骂。衣服被撕裂,脸被打紫,乡镇官员来解围,这样的情境,不时出现。该村支书的几个近亲兄弟相信他妻子的话,劝他别当什么村支书,回家多种几亩地,多养几头猪,过个安稳日子算了。劝说未果,他们私自去找乡政府,事态被扩大,乡党委觉得村支书有意为之,只好撤了他的职务。

  黄走马上任不足一月,就打响了破除“党群坚冰”的三“炮”。380米的水泥路铺起来了,村小学门前76米的水泥路也铺设起来了,800多亩的山地开发搞下来了,村民巴望已久的电话线也拉进村了。

  我和黄面对面聊过很久,他叙述过的“开头三炮”,故事起伏跌宕。但我不愿意在此着墨,因为这样的事情和结果,在我前文说过的那些下派村官身上,都一一发生过,只不过细节不同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黄用25万元办起了10万元的事情,质量还丝毫不受损。

  官屯村从国道到村部380米的沙石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铺设这条水泥路,是村民过去20年的心愿。可是,村财政连连亏空,最后债台高筑,哪有力量修路?黄为了征服民心,化缘2万余元,打算修路。找来建筑预算员,结论是10万元方可动工。对方以为没“戏”,没料想仅仅8天,这条路就修葺一新。工程验收照样合格。

  黄跟我说: 我不想花费10万元包给工程队,我也花不起。但我知道10万元的成本构成,是怎么分解的。于是,我领着村民去山上炸石头,去河沟里捞泥沙,施工期间,所有的小工,都是村民。

  中共南平市委组织部有关人士在《闽北日报》上,发表了《官屯村铺路的启示》一文,称当前农村基础建设欠债太多,尤其老区贫困乡村“五通问题”尚未从根本上解决,农村要办的实事很多,可谓百业待举,如果事事都等上级拨款,靠乡、村财力负担,是不切实际的。文章号召大家向官屯村学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我察觉到,黄修路的启示,还有文章未曾详尽的内容,即“党群关系”的修复。修路,是造福全村的义举,理所当然地受到农民的拥戴。看到有病在身的黄领着村支部班子成员,身体力行,村民们就纷纷组织起来,男女老少起早贪黑地投工投劳,人群中还有自发加入的古稀老人。

  通车那天,黄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先行踏过,诸多村民过节般燃放起鞭炮。20年了,这个村庄还是第一次遇到集体可享的大喜事。

  都说公粮难收,黄遭遇的难处似乎小得多。第一年收公粮,黄先去了一对王姓老夫妇家。两人年迈,70余岁,有一子,在外地打工期间因抢劫被判刑。黄去他家,给了80元钱,请他们交上,再对其他人家逐一解释。

  显然,黄获得了认可。人们反过来体谅他的不容易。黄去偏僻的云堂自然村驻点,那里距离村部数十公里,当晚未归,宿于村民家。第二天有事不能吃房东家的派饭。房东听说后,就给他杀了一只鸡,炖上,请他带上。黄说他记得房东说了一句终身难忘的话:“听说你胃不好,别把身体累坏了。”黄坚辞不收,房东“放下脸”: 我们村还有很多事情靠你做呢。

  另有一次,黄去另一个偏远的自然村驻夜,70余岁的房东大娘,为他拿出从未用过的新被子。生怕山地潮湿睡坏了身子骨,大娘在他铺下加盖了一块塑料布。

  当王淑贤听闻这些查实后的故事,不禁感慨起来,她对随行人员说,《龙江颂》我们忘记好些年了,现在,我们又回想起来。以前那出戏,是强权命令下编出来的,眼前的这出戏,却是我们的下派村官无意间上演的。

  感人的故事,并不局限于现代版本的《龙江颂》。王淑贤一行听到过很多,最后被她们抽象在向中央汇报的报告中。

  报告没有提到比黄小三岁的彭林姬,一个从武夷山市信访局局长任上下派岚头村的女支书。为了公正,她在宗族利益冲突中,被丈夫的叔叔当场抽了一记耳光,理由是她“胳膊肘往外拐”。

  报告也没有提到比黄小两岁的陈成添,一个从光泽县政协办公室副主任任上下派大洋村的支书。2001年7月4日中午,一年没有午休过的他,头一碰沙发,就永远没有醒来。大洋人想起他改造的电网,修复的桥和路,培植的烤烟产业,还有他突发的脑溢血。面对先进事迹材料中那张灰白的一寸大头像,稍有良心者,都无法控制被良知引发的哽咽和泪水。

  陪同王考察的一位福建官员说,他也没想到,下派村官能演绎出那么多真实而感人的故事来,这些听上去像编出来的故事,如果不亲历,你真的难以相信它。

  老爹死了他还笑

  黄长荣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 他老爹死了他还笑。

  黄是建瓯市人民法院的纪检书记,2000年6月从民庭庭长任上下派担任井歧村支书。黄所谓的“他”,指的是村民叶国旺。

  当然,我们可以从宪政体制上说,一个法官下派当村官是多么的荒唐。但,这样的理想主义的“愤青式”指责在这里是毫无价值的。

  我现在要展示的,是黄下派期间荡涤旧文化、旧习俗的努力,以及他“收编”上访大户的象征意义。

  2004年春天,我第一次见到黄长荣。他在座谈会上谈了好长时间,可能是由于组织部长在场,他的发言有些凌乱。坦率地说,在他发言时,我开起了小差。好在我记住了“他老爹死了他还笑”这句话,并围绕这句话,两度采访他。最后一次,我将提纲交给我的同事钟岷源,请他在没有任何官员陪同的背景下,走进村庄,指请村民实话实说。

  叶国旺,一个在外地承包过小煤窑的井歧村民。有过生意人履历的叶,在550户井歧村民中,算是个有头脸有见识的人。

  井歧距建瓯城区不过20公里。建瓯是理学大师朱熹的故里,原建州府的所在,靠近区域政治文化中心,文化传承浓郁,民风淳朴,重礼仪。2001年初,叶国旺父亲辞世。据称,井歧习俗众多,老人故世算作“白色喜事”,不办个30桌酒席,是没有脸面的事。没有谁规定30桌,但30桌却是个约定俗成的数字,似乎是普通人家必须遵循的标准数字。

  除了办酒席,还要请来众僧人等做“道场”,告慰死者的亡灵。据黄描述,主持道场仪式的人要在死者周围画一个大的圆圈,手执摇鼓,口中念念有词。只要念经声不停歇,孝子贤孙就得一直跪下去。亲戚朋友则须跟着主持人转。凡是男丁,必须剃光头,以彰孝道。井歧村的一个生意人跟我的同事钟岷源说,他三十余岁时奶奶辞世,他剃了光头,跪了好几天,有时候一跪就是半个多小时。待丧事结束,自己也病倒住院了。更绝的是,剃了光头不能出去做生意,那年月,担心别人误会他被“劳改”了。

  依照当地的风俗和叶国旺在乡村社会的影响力,丧事没有30桌酒席是下不了场面的。道场当然也少不了。

  但是,叶的所有孝心都被此前通过的乡规民约所阻挠。

  黄下派井歧后,发现这里红白喜事的大操大办现象太离谱。他领着班子成员做了一个统计,2000年井歧村每户平均用于宴请吃喝的花销大略3400元,全村误工2600个工作日,不少本来就拮据的村民因之没钱买化肥和种子。

  黄以民主化程序制定了一纸“文告”,禁止村民死亡实施功德灯。违规者,罚款500元,并写检讨书张贴全村。

  叶父故世的第二日,黄大清早领着村官等人“坐镇”叶宅,督促叶“按规”办事。叶家有村官罩着,面对亲戚朋友,也好交代,遂办喜酒12桌,不做道场,没扎功德灯。丧事完毕,黄问叶怎么样?叶不好意思地笑了,回答说,一共花费800余元。

  黄相信,叶面子上可能觉得不太体面,心里应该是欢喜的,毕竟“劳民伤财”的事大家都不喜欢。

  叶家的“丧事改革”赢得了广泛的好评,可一些老人不高兴,他们在乎的是道场的传统。黄挨家挨户找老人做思想工作,顺便也让晚辈们卸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包袱。半年后,绝大多数老人认同了黄的改革新风尚。

  丧事改革的胜利,只是革除积弊的第一步。

  井歧村有个据称不下300年历史的习俗: 结婚、孩子满月、十岁生日、二十岁生日……只要逢十,你家都得宴请三天,同样不得少于30桌。屋子里摆不下,露天摆宴。每摆一场,事先的准备都不少于一个礼拜。黄转述村里老人的话说,吃喝在井歧村风气之盛之长远,即便是1949年前闹饥荒也未曾中止过。穷年月有穷吃法,土地里刨几根地瓜煮点汤水,池塘里抓几条泥鳅和青蛙,照样可以下酒。

  我的同事钟岷源对我说,每年农历五月十三的请喝酒,可以用疯狂和滑稽形容之。

  井歧人重义轻利。他们指称,《三国演义》中“桃园三结义”的日子,就是农历五月十三日。这一天里,井歧人都要宴请肝胆相照的朋友,以示他们对朋友的尊重。往日,这一天只是朋友们的节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演变成全村人的节日,老人与老人,少年与少年,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相互间你请我,我请你,人人醉态可掬。

  钟岷源问,100元对井歧人是不是一个大数目?我去过那个村庄,晓得它在每个村民心目中的分量。钟摇头:“这一天,就是能挣100元,井歧人也不会放弃手中的酒杯,唯恐有重财轻友之嫌疑。”

  黄初临井歧村,跟一拨老党员聊过吃喝风,大家明人不说暗话,自己都厌恶自己,为什么要裹挟其中?然而,祖辈风俗如此,一个个已陷入经济学所谓的“囚徒困境”,没有谁敢率先站出来,担心一家脱俗,众人共愤。

  接着,黄又走访了24户村民,开了两次党员大会和一次村民代表大会。黄猛然发现,与会者对陈旧的风俗痛恨久矣,只是碍于情面,谁也不敢第一个吃“螃蟹”,毁弃多年陋习。

  赢得民意的暗中支持,黄召集村民代表大会,昭示2300余户村民: 《关于井歧村禁止滥办酒席和禁止村民死亡实施功德灯的规定》。这个从行政法的角度看或许没有法律效力的“规定”,主张婚、丧、建房和生日宴请等等一切从简。详细规则说,只有婚、丧、乔迁三件喜事,方可请客一餐,桌数不得突破15桌,违规者,如系中共党员或村官,一次罚款500元,并写检讨书张贴全村,一般村民违反规定,则罚款100元,并依桌数递增。

  三年过去了,黄任期已满,重返井歧村,和众人闲聊,大操大办的吃喝风这堆“死灰”没有复燃,而是真的灰飞烟灭了。

  黄是南平市表彰过的优秀下派村支书,但文化层面的革新,不是他获得表彰的最终理由。事实上,“新文化”的典型人物,是官方认可的“文化村的下派支书”李嘉兴。李原系中共顺昌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与黄长荣同期下派,出任顺昌县元坑镇谟武村支书。

  据称,谟武村历史上就有“金榜题名”的心理积淀,见贤思齐、从善如流的村风民风。李成立了一个“长老会”式的临时机构,德高望重的老中共党员、人大代表和村民代表,一个个以乡村社会道德权威的身份,建立成才榜、能人榜、功德榜、好样榜四组,集体投票评议上榜人选。整个活动的仪规,颇似古代地方政府昭令牌坊的修建,有推荐、初评、公示、定评、上榜、贺喜六道程序。2000年底,35个好媳妇、好婆婆接连上榜。

  2002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出版的《农村思想政治工作新方法》一书,将“四榜”作为一个新方法收录其中。据此,黄认为他在井歧发动的“新文化运动”,绝对不能跟“四榜”相提并论。

  黄有黄的道理,但我以为,“四榜”并未吹响挑战闽北乡村旧文化的号角,它的意义大体彰显在渐呈乱象的乡村道德层面。相反,下派村支书们掀起的丢弃吃喝送礼风,对闽北落后地区的乡村,真的是善莫大焉。

  此外,公安局的警官下派到赌博风盛的村落,也部分“剿灭”了以赌博为生的“寄生群体”。捅赌场,抓赌棍,赌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故事,我听中共顺昌县委书记郭跃进讲过半个小时。尽管面对闽北乡村暗流涌动的“六合彩”,这样的故事似乎不足以论证闽北新文化、新风尚的形成,但正是因为积弊深重的旧风貌的存在,才凸显出下派村官移风易俗的价值,虽然我们看到的价值可能并不如地方政府宣扬的那么大。

  “招安”上访大户

  三年间,黄长荣在井歧村,以一个中共基层干部的名义,与“上访大户”刘义海交成了朋友,并成功地“招安”了他。这样的事例,极大地震撼了原国务院体改办副主任潘岳等人。

  2002年9月27日,潘以中共理论家的姿态,强调“南平经验最大的意义在于政治层面的意义”。那天,现任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的潘,着重分析了下派村支书和基层民主政治建设的关系。他说:“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感觉,总在想基层民主试一试会不会失控,会不会危及政权?”

  潘岳此前派遣了两个专题调研组,奔赴南平,自己也于2002年全国人代会期间,同中共南平市委书记李川进行了晤谈。他在2002年9月27日的发言中说: 南平的做法相当部分打消了他在推行基层民主问题上的困惑。

  日后,黄长荣听说了潘岳的这段发言。凭借三年村官的个人经验,黄认为北京有关方面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说: 我们在处理基层民主政治建设和下派村支书的关系上,既不以我们这些下派干部取代过去已经开展的民主选举,也不盲目地指使,而是帮助村民正确有序地推进民主政治建设。

  事实上,下派村支书会不会与乡村草根阶层的基层民主发生冲突,是一开始就有过的担心。早在2000年初,李川召开常委会研究下派村支书时,有人就曾鲜明地提出过这个问题。2002年,中国行政法学权威、北京大学博士生导师、全国政协副主席罗豪才就赴南平,对这个可能存在的冲突进行了调研。

  中国经济发达的乡村,已是一个开放态势完全呈现的社会,民主化需求以及草根民主的制度创新,基本上可独立实现和完成。然而,落后乡村,民主总是与宗族种姓势力相联系,村务村财公开,不少时候只是纸上的公开、表面的公开。村民获得的,大多是一个形式上的民主。

  考察了南平乡村,潘岳认为,下派村支书和村民选举实现了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和依法治村三者的统一。

  考察井歧上访大户的转变,我个人以为,村支书的下派,对于落后地区渐进式民主的运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训政”的意味。

  刘义海,52岁,瘦黑高个,蓄着山羊胡子。一个善于观察人的记者描述他,抽烟时的架势有点像“谋士”,吸烟吐烟不紧不慢,与他说话的速度频率反差甚大。

  离村部不足500米的刘宅,是一座两层的楼房,气派谈不上,就井歧村而言,当属“中产阶级”之列。刘透露,眼下正在谋划盖一座三层半的新楼。

  刘义海属龙,在井歧也算是一个飞黄腾达的人。他的声名远播,一半来自经济,一半来自政治。

  经济的一半,是做生意人。30年前,刘就奔走于北京、大连、拉萨,从东北到西南,他行商的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敢闯敢冒敢拼的天性,让他在水果和海产品生意中,赚取了第一桶金。冲动之下,有些积累的刘,在多元化的理念下,杀入武夷山,办了一个印刷厂,结果是所有投资,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虽不曾衣锦还乡,但毕竟“曾经阔过”,刘在井歧也是可以列入“能人榜”的人物。

  政治的一半,是做“上访大户”。前后12年,从中央到地方,都收到过他的状子。他告状信奉两个原则: 告状不闹事,为的是向政府反映事情;告状不为己,为的是井歧人的利益。他告状的内容概括起来,只有两件事: 土地承包的年限问题;村民负担问题。他有两篇最好的“状子”: 《发自内心的呼吁》和《致井歧村干部的一封信》。

  刘反复申述,村官们钻了土地承包年限的空子。中央规定,农民承包土地的合同30年不变更,但中央同时规定,人地矛盾的确突出的地方,经过村民代表大会的讨论同意,可以上报政府部门批准,更改土地承包期限。

  原来的几个村官觉得自己分得的土地贫瘠,就冒充几百个村民的签名,谎称村民代表大会已然达成集体意愿,要求上级政府同意他们的土地承包合同,三年一变。政府官员们未能辨别被操纵的虚伪的民主,就糊里糊涂地同意了。

  操纵虚伪民主的人,暂时赢得了好处,但整个井歧村人被坑害了。

  刘认为,土地承包合同三年一变,是井歧村贫困落后的根源。井歧村有土地3000余亩,由于承包期限仅仅三年,村民们不能在如此短暂的年月,做长期的规划。葡萄、柑橘等赢利周期较为长久的经济作物,大家不敢种,只得简单种植水稻和蔬菜。有几年,种1亩果树的收入,相当于10亩水稻。刘在他的告状信中详细列举了诸多例子,譬如哪些该种柑橘的田地种植了水稻,结果或者被洪水吞没,或者被野猪糟蹋。

  那些年,种水稻的直接后果是种田赔本。

  村二组有60亩田地,贫瘠得很,整天流的是锈迹斑斑的黄水,不可能高产。一季稻谷,收成不过三四百斤。依“60元一担”的时价,一亩地的收成不过240元。扣除种子、农药、化肥等成本,一般难逃赔本的厄运。

  村一组60亩田地,虽然肥沃,但给水不便,差不多靠天吃饭。年景好时,又担心野猪糟踏,每亩地的产出也不甚理想。

  地力贫乏的土地,一般都需要改良。可是,今年改良的土地,三年后就要分给别人,谁愿做这个冤大头?

  2000年夏天,黄长荣下派井歧村,刘义海递给他一封曾送到北京的告状信,对黄说,稳定不稳定,口头上说了没有用,你是法官出身,讲究的是公正严明,你要是解决了这个问题,井歧就没有什么稳定的隐患。黄寻访数日,证实告状信所言不虚,就誓言,土地承包年限问题解决不了,他就卷铺盖走人,并且再也不回“娘家”法院。

  2003年上半年,黄折腾了将近三年之后,终于将30年的土地承包证,一一发给500余户村民。黄兑现了誓言,井歧村的稳定和未来的发展,有了保证。刘说:“我们都很感激黄书记。现在,大家该种什么种什么,规划的都是长远的事情,大家的积极性提高了,井歧村也变得漂亮了,我们对共产党和政府的归属感也强多了。”

  刘告状的第二个内容,关乎农民负担。黄觉得很惭愧,他力所能及地减轻了负担,但不能合乎理想主义者刘义海的要求。从根本上说,完全消除农民负担,不在一个村支书的能力范围之内。这是一个体制问题,不是道德问题。

  刘曾坐火车去北京复兴门,找国家信访局,陈述井歧人的苦。

  刘说,村里有人讨了媳妇,一辈子也还不清债务。有的村民病了,交不起医药费,就从医院逃跑出来,在家里忍病等死。刘说,他是含着泪水写信的。他的妻子说他是“神经病”。他说,他实在看不下村落里的苦难。

  1998年,村官们说井歧被市里定为小康村,欲图在村部树立一块牌子: 小康榜样村。刘破口大骂他们没良心,村子里穷得丁当响,还有脸皮树“小康村”的牌子。刘一怒之下,砸了“小康村”的牌子,顿时成了井歧村的义士。

  知晓刘的心灵世界,出身行伍的黄从心底里认可刘的品格。当黄筹措100万元改造井歧村1000余亩田地时,他亲临刘宅,请刘义务出任改造工程的“质量监理”。说白了,就是监工。

  显然,这是一桩出力不讨好的事,非职业人士大多不愿干这个事。初始,刘也不肯干。不按监理规定,工程质量就没有把握,自己将被钉上井歧村的耻辱柱;反之,肯定会得罪乡邻。农田改造免不了开路挖渠,谁家的农田也舍不得被挖成路。末了,刘拗不住黄的一片赤忱,一口应允。

  刘的角色,对包工头来说,是个反角,是个“黑包公”,只得软硬兼施。春节临近,一包工头提前拜年,一个装满百元大钞的信封,两条中华烟。见过世面的刘,慢条斯理且斩钉截铁,一字一句: 要么,你拿回去;要么,我拿到村里,发给贫困户买年货。

  包工头骂刘是“土货”,却也不敢坑蒙拐骗,偷工减料,因为刘会毫不客气地命令他们返工。刘说: 我知道他们会乖乖听话,我没拿他的钱财,没抽他的“中华”,我底气足,无所谓他们背后怎么骂。

  刘不负众望,一直“光荣”到水渠完工的那一天。

  综观这个农民利益的代言人,从为村民鸣冤到为村民办事的转变,一位研究者评价:“刘黄搭档”折射了乡村社会民主政治的一个侧影,寓示了下派村官正面干预的积极意义。

  文化素养最差的人群享受层次最高的民主

  中共南平市委下派村支书之前,考虑的是力推大户强村战略,让大户走向乡村政治的前台,引领村民共同富裕。这样的想法,在江苏浙江颇具现实意义,遗憾的是,闽北乡村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那里的人们对民主政治的期待,并不和官员们的想像相吻合。

  刘义海被“招安”后,黄有意让刘作为“第二梯队”,等待“接班”。毕竟,黄只是一个“飞鸽牌”的村支书,三年期满就得回归原单位,而刘则不同,这个“乡土人才”完全有条件变成“永久牌”。黄一次次跟刘谈心,镇政府也数度接触刘,恳望他“由野入朝”。

  “组织的关心”最终被刘谢绝。他的理由是: 我这个人,爱打抱不平,政治上不成熟,不适合当村支书。我年龄也大了,脾气不好,容易得罪乡邻。还有,我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当村支书。当村支书,做村里的公益事业,需要钱财的支撑,很多时候村官得自己先垫付。我没有这个条件,就不勉为其难。

  刘说,接下来的人生,所有的精力将尽付30亩果园。他想做一个自在一些的农场主。他希望能为农民做点事,但不当官。譬如,他有剪报的习惯,他搜集了诸多农村法规方面的资料,以及中央的农村政策,他相信仅凭这些资料,他就能当好农民利益的代言人。换届选举的时候,刘的政策法规资料,还真的起到了意料不到的作用。

  2003年夏天,黄任期已满,返回建瓯法院。接任村支书职务的,是一位妇女主任。她和我握手时的怯生生的感觉,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我难以相信,她的见识和能力可以引领村民过上小康生活,走上民主的道路。但我知道,诸如制度不健全、管理不规范之类先前存在的普遍性的问题,已不再是制约农村发展、影响党群关系的关键要素,无论是黄瑞沂,还是黄长荣,两个下派村支书都十分重视制度建设。组建新的村级组织班子之后,他们制定了一整套工作制度,规定了村“两委”干部的工作职责,制定了奖罚措施,将“两委”干部的工资和奖励与工作责任挂起钩来,调动了“两委”班子的工作积极性。延平大横镇山源村下派村支书刘喜义,在村里定期举办村务公开民主听证会,村主任和村会计对村务工作和财务收支情况作出报告,接受村民的质询和提问,并当场给予回答,增强了村务公开的透明度。

  下派村支书在民主层面的努力,赢得了民众的信赖和欢迎。

  一俟南平调研结束,《中国改革》杂志社总编辑温铁军,就高度置评了那里的民主政治。他说: 下派村支书恰好遇到换届选举,适逢其时地推动了自上而下的领导和自下而上的民主的结合。村民选举是自下而上产生民主权威,如果听任基层自发地搞,很可能会出现大量问题。过去有问题的村官要想办法保护自己,过去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弱势人群要反抗,错综复杂的矛盾在民主实施过程中肯定要尖锐地表现出来。谁来调节化解矛盾?自发地搞,恐怕要经历相当长的时间、相当尖锐的冲突,会付出相当大的成本和代价。

  在温的眼中,下派村支书是外来的政治权威,与本村宗族势力没有瓜葛,与贫富纠纷没有纠葛,他可以依据国家法律、现行制度和执政党的要求,合理合法公正地对待农村已经积累的矛盾,相对比较有效地解决问题,使基层民主赢得一个相对合理的过程,有利于执政党在乡村社会重塑威信,也有利于执政党的势力在乡村社会的扩张。2002年春天,习近平着人做了个统计,此前两年,南平市下派村支书后共发展新党员858名,比下派前增长了88.16%,占全市农村一线新发展党员总数的60.6%;培养入党积极分子2488名,比下派前增长了107.8%。

  习的调查,还表明先前担心的执政党的建设,和乡村民主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发生。2001年南平市对下派村支书进行了首轮考察,结果是称职以上的达96.5%,其中优秀的占39.1%;后进村也由下派前的140个减少为28个,村两委关系不和谐的村也由下派前的236个减少为25个,在村级党支部换届选举中,下派村支书全部高票当选,其中85%以满票当选。数据表明,下派村支书的努力,得到了乡村社会的高度认可。中共南平市委组织部一副部长称,部分地区还出现了争抢下派村支书的情景,没有下派村支书的村子纷纷打报告要求下派村支书。

  过去,理论界强调乡村问题应该通过基层民主,自下而上地不断培育积极力量去解决,而执政党屡试不爽的经验是自上而下的领导。温感叹,理论界长期争论的问题,被南平下派村支书有效地推动基层草根民主的行动消解于无形了。

  揣摩温的话语,仔细体味黄瑞沂和黄长荣的“双簧戏”,对我们考量如何让文化素养最低的人群享受层次最高的民主,或有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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