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煤”深井

　　“官煤勾结”不止是行贿、受贿，而是更紧密的同盟——一些党政官员在各自辖区的煤矿里参股分红，充当保护伞，官员和矿主联手牟利。矿难就在这个混乱过程中产生了。

　　■特约记者 邓飞 娄底/报道

　　湖南娄底市委日前宣布，惩处该市所属涟源市(县级市)10名在非法小煤矿入股分红 和充当“保护伞”的官员。

　　根据当地媒体报道，原涟源市地质矿产资源管理局局长、副局长、执法大队长和煤炭工业管理局一副局长均被批捕，还有数名官员进入办案人员视野。被捕官员均是官员和煤矿主勾结(简称“官煤勾结”)中的权力供应者。

　　娄底市委书记蔡力峰说：“不动‘官煤勾结’的根子，不可能治理娄底矿难。”

　　娄底市整肃“官煤勾结”的风暴已经初步遏制了该地区频繁发生的矿难，但其做法有无可能丰富中国治煤思维，改变“血煤”局面，还待长远观察。

　　27万吨煤交换一条人命

　　官方统计数据表明，2003年全国采煤业死亡6000多人。当年全国原煤产量16.67亿吨，平均27万吨煤就需要一个生命交换。美国规定煤矿死亡率每百万吨要低于0.38人。中国要求大型国有重点煤矿控制在每百万吨死1人的标准，小煤矿则远远超过这一标准，因而中国煤炭有“血煤”之称。

　　娄底是我国重点产煤区。该市常年原煤产量占全省的四分之一强。

　　据援引官方统计，娄底市各类煤矿1993年至2002年间，平均21天发生一次死亡3人以上的重大事故，每152天发生一次死亡10人以上的重大事故。2002年，全市煤矿发生事故89次，死亡244人。

　　导致矿难的除了高瓦斯等地质灾害，主要是人祸。

　　涟源市检察院查明，2003年4月，涟源市七一煤矿石坝井被查出9条安全隐患，作为检查者之一的原涟源市煤炭局副局长张顺辉既不上报，也未督促停产整顿。结果，4月16日该井突然发生出水、出泥事故，17人死亡。

　　2003年7月3日，涟源市龙塘乡金鸡煤矿二工区，因邻井永福煤矿放炮，诱发煤与瓦斯突出事故，8人死亡。娄底市纪委调查得知：金鸡村村委会将该工区承包给矿主，监管不到位，对该矿经常偷偷组织生产不制止、不报告；龙塘乡政府未依法关闭该工区，并隐瞒该工区非法组织生产真相；涟源市地矿局发现其非法开采，却打击不力，未依法关闭矿井或制止违法开采。事实上，邻近的永福煤矿当时也未取得相关证件，不能生产，但涟源市煤炭局违规同意恢复生产。 两桩完全可能避免的惨案暴露出地方政府和官员对矿主监管失效，原因主要是有关官员受贿。

　　“老子就是他的纪委书记”

　　娄底市检察院向记者介绍，该院在张顺辉家追缴12万余元人民币，其中赃款8万余元，非法所得近4万元。仅2002年，原涟源市地矿资源管理局副局长汪清湘被查受贿3万余元。汪的下属龙某也多次接受贿赂。

　　检察院查明张顺辉、汪清湘接受贿赂的大部分均是该市各矿主为“争取本矿上报为省定保留矿”所送。例如，涟源市安平镇新万煤矿1997年瓦斯爆炸死亡15人，其采矿手续被吊销。2003年，该矿为进入省保留矿圈子，矿长送张顺辉2万元，张审批签字，将该矿上报列入省保留矿名单。

　　“官员拿了我们银子就得办事。”涟源一矿主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3年前是某镇党委书记的“马崽”，24小时开着手机待命为其买单。今天他可拍打书记的桌子，让书记听命于他。他说：“老子晓得他事太多，老子就是他的纪委书记”。

　　被贿赂的官员能够给矿主提供哪些“服务”呢？以涟源市安平镇企业办安监站站长吴少平为例：涟源市纪委调查发现，吴收受5000元替一个非法开采的煤矿转为合法矿；安平镇一个叫联谊的煤矿相继发生事故，该矿矿长为避免该矿停产整顿，送给吴1000元；双桥煤矿被查出生产条件不合格，应停产整顿，但吴以企业办名义帮助该矿继续生产；该镇新建煤矿连续两年未执行年检，吴收钱2000元后帮助补办相关手续。

　　多年来，娄底流传着一个公开的秘密，“官煤勾结”不止是行贿、受贿，更是紧密的同盟——党政官员在各自辖区煤矿里参股分红，充当保护伞，官员和矿主联手牟利。

　　涟源市检察院初步查明：2000年，张顺辉在银广石煤矿入股，分红利5000多元；2001年，张在新旺煤矿入股，分红利1万余元；汪清湘涉嫌假借岳父名义在一煤矿投资10万元。

　　《潇湘晨报》报道，2003年5月11日，古塘乡一煤矿5人死亡，矿长被押到派出所，当天竟有200多群众冲进派出所强行抢走矿长。经查，这一抢人事件竟是古塘乡企业办主任、政协联络员、安平镇某党委委员3个人在幕后操纵指挥，3人均在该煤矿参股分红。

　　市委常委潸然泪下

　　2003年2月，蔡力峰从益阳市长任上调任娄底市委书记，他10余次下乡暗访，发现矿难频繁的根本症结在于党政干部参股分红。一场整治“官煤勾结”的反腐风暴拉开了序幕。

　　2003年4月，涟源七一煤矿发生事故。蔡力峰在矿难现场守候6天6夜，亲耳倾听了垂死的17个矿工敲击井壁，一下、一下、直到沉寂。蔡泪流满面，对记者坦陈，现场对其刺激很大，他说他一定要保护人民。

　　4月26日的市委常委会上，蔡给其他常委们念了一个叫聂清文矿工的遗言。聂用粉笔在他的安全帽帽沿写了“骨肉亲情难分舍”以及欠债情况，聂叮嘱妻子莲香说要认真带好他们的孩子，孝顺父母，“一定会有好报的”。蔡对他的同僚说：“你们可以想象17个人在黑洞里的绝望。假如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怎么想？”很多常委潸然泪下。

　　2003年5月23日，娄底煤矿整治动员大会上，蔡力峰明令纪检监察部门成立专门班子，调查党政领导参股分红问题。

　　6个月后，涟源市古塘乡党委副书记、人大主席吴财桂在一非法煤矿入股事发。此后，涟源市安坪镇党委委员李黄成、斗笠山镇党委委员刘益生等60余名党员干部，因涉嫌从煤矿非法获利被查处。

　　2004年3月28日，娄底市检察院批准逮捕张顺辉等官员情况。

　　蔡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坦陈娄底“官煤勾结”已非常普遍，有的隐蔽很深。他说：“我原来还善良地以为，县区级干部参股不多。

　　蔡力峰警戒和敲打煤官收效不错。湖南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提供材料表明，娄底2004年至今发生事故44起，死亡67人，与去年同期相比死亡人数减少23人。

　　“我要动的恰恰是我要依靠的人”，蔡曾袒露心迹，颇为踌躇。蔡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要把卷入“官煤勾连”的官员们分成故意、无意、好意、歹意等几类分别对待处理，保护应该保护的官员。有说法认为蔡不是一棍子把一船人打下水，而是策略性地选择恶者开刀，起杀一儆百之效。

　　除了威慑煤官，蔡力峰还试图拍卖娄底煤矿开采权，引进资金、技术均为一流的专业采煤公司，提高采煤业准入门槛，更好地保护矿工生命，增加财税收入。

　　但湖南煤炭厅一位老干部说：“有些人不会答应的，自己的黑钱比别人家灵堂里的白幡重要。”

　　娄底市委有关人士分析，涟源官员觊觎煤矿有其深刻原因：涟源1989年建市，后来经济支柱军工企业外迁或没落，昔日荣耀落尽，成了湖南惟一省级贫困市。涟源市现有“吃皇粮者”2万余人，一年财政支出1.6亿元，入不敷出。财政局长甚至不得不亲赴邻县、国家级贫困县新化县借钱解燃眉之急。通过各种手段弄钱成为涟源一种公开、可以被理解的行为。

　　与税源枯竭相较，在涟源许多地方，把土刨开稍许掘进数米，便可采煤直接变钱，400多元一吨，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一个庞大而饥饿的基层政权需要财税维系，市长找乡镇长，乡镇长只得找矿长，财税收入与多开矿、多挖煤成正比。尽量多挖煤成为一座城市的巨大冲动，众多官员深刻卷入煤矿的建立、生产、监督全过程。

　　涟源市政府因此一度对打击非法煤矿信心不足。一个佐证是国务院和湖南省明令2001年底关闭挂靠在保留矿井的假接替井、假风井、假排水井等一证多井的非法矿井。但到2003年6月，相关部门在该市却查出非法井口达147处。

　　市委书记的道德自觉难以推广

　　从治煤角度而言，涟源是娄底的缩影，娄底则是湖南的缩影。娄底市委书记治煤展现出的道德自觉和勇气赢得了诸多赞赏，更多人期待湖南其他地区能像娄底一样把更多、更高级的腐败煤官投进监狱，斩断官煤之间的利益链条。

　　湖南省安全生产监督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娄底之所以能敲打煤官，较多依靠主政者个人条件。蔡力峰有清廉之誉，拒绝与矿主分享利益。蔡新到娄底，未有复杂人脉，较轻易对娄底官员体系重新洗牌。这些条件，湖南其他产煤地区主政者并不具备，蔡的作法因此难以推广。蔡在娄底可能只有4年或8年任期，但娄底可挖煤数十年。蔡离开后的煤矿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湖南治煤的很多问题不是一个市委书记所能解决的。”湖南省安监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领导说。

　　这位安监局官员说，非法煤矿在政府的默许下开工，拼命挖煤，赚到足够的钱就用来打点官员，再争取进入“遗留问题矿井”圈子，先“漂黑为灰”，再伺机“由灰变白”，实现合法化。矿难就在这个混乱过程中产生了。

　　《凤凰周刊》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