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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一个城市与污染的战争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8月02日 15:34 南方周末
口本报记者 黄小伟 发自江苏无锡 “苏南模式”的另一面是严重的工业污染。无锡,这个太湖之滨的“苏南模式”代表,在与污染战斗十年之后,再次站到了治污的起点。这一次,在环保、土地、产业升级的三重压力之下,基层政府从阻力变成了动力 每天早上,68岁的吴寿鑫都会风雨无阻地推开窗户,观察下面一条名为“冷渎港”的河道,然后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下河面情况,这个工作他已经做了7年。7月28日,他的记录是“河水深绿,有蓝藻的臭味”。 冷渎港是江苏无锡市城区的一条主要河道,和这个城市三千多条河道一样,这条河道周边地区分布着不少工厂和居民小区。在退休教师吴寿鑫的统计中,4月至6月,这条河道的黑臭率达到87%,最高是100%。 受水污染之困的不仅仅是冷渎港,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更大的麻烦需要解决,一个月前,因为经历“蓝藻事件”,太湖的污染备受关注。在此次水危机中,数百万无锡市民无法正常饮用自来水。 自1990年代以来,对太湖污染的治理一直是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常规性工作,并为此花费了数百亿元,但是事实证明这个工作并没有太大成效。如今,这个以经济发展的“苏南模式”而出名的城市,开始痛定思痛,再一次发起针对水污染的战争。 治理太湖污染的责任显然不能由无锡市一个城市来承担。在这个中国第三大淡水湖的周围,苏州、无锡、常州、嘉兴、湖州5个中心城市构成了一条环太湖城市带,这是中国人口密度最大,也是工业密度最大的一个地区。环太湖流域贡献了全国13%的国内生产总值和19%的财政收入。“水危机”过后,7月7日,江苏省在无锡召开太湖水污染治理工作会议,省委书记李源潮表态说,要以最严格的环境保护制度整治太湖污染,哪怕GDP下降15%。 深受污染之害的无锡为此制定了严厉的措施,政府决定2008年底前关闭772家小化工企业,确保化工企业整治行动三年任务两年完成,并且进一步加快产业结构升级和转移。 这些措施与9年前的“零点行动”相比,似乎并没有太多新意。但是这个人均GDP已经超过6000美元的城市,试图寻找到既发展经济又减少污染的办法。 国际已有的经验是在人均GDP5000-10000美元之间,经济发展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拐点,进入同步发展的良性状态,即著名“库兹涅茨曲线”。 无锡也会这样吗? “苏南模式”的污染效应 无锡一直为城市边上的太湖而骄傲。一曲吴侬软语的《太湖美》曾经唱道: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2400平方公里的太湖是著名的旅游之地,而无锡也被称为“太湖明珠”。“太湖明珠”并非言过其实,这个拥有3000年历史的城市因工业发达、商业繁荣而素有“小上海”之称。从19世纪初开始,无锡由全国著名的米市场、布码头走向区域经济中心城市。 据1937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中国工业调查报告》统计,无锡在全国6个主要工业城市中,产业工人数占第二位,工业产值仅次于上海、广州,居第三位,资本总额居第五位。 70年后的无锡与之相比并不逊色多少,2006年,无锡市的GDP总量位居全国第九,工业产值位居全国第七。 这个只有4778平方公里、常住人口580万的城市,能有如此骄傲的经济增长速度,很大程度上归功于1970年代的乡镇企业崛起,这也是后来被广泛谈及的“苏南模式”。但也正是这个模式,造成了惊人的污染。 1980年代任无锡市经贸委主任的沈仲兴介绍,乡镇企业自1958年就在无锡各个村镇出现,1974年以后更是风起云涌,每个村都有自己的企业。而时任公社书记的尤伸说,在他的手中,就办起了3个集体企业,包括砖厂和机械加工厂。尤伸现在是无锡市地球卫士环境文化促进会的副会长,这个协会是无锡市惟一的环保民间团体。 到了1989年,无锡乡村两级工业企业产值达219.9亿元,占全省的19.1%,占全国的3.6%。 整个1980年代,乡镇企业的产业结构还以轻工业为主,这与无锡的工业传统有关,解放前,无锡的轻工业和重工业比例是70%比30%,无锡市的传统产业是纺织业。 无锡市政协副秘书长、研究室主任蔡家彬对此的解释是,当时乡镇企业的技术支撑主要来自上海的“星期天工程师”。而相对于政府统制性较强、材料和产品供给计划控制的那些行业,机械、纺织、轻工、建材等这些行业存在大量的市场需求,基本的生产技术要求不高,占用资金较少,使用劳动力较多,与农业比较,单位劳动力和资金的收益率都很高。 此时无锡市已经试图解决污染问题。沈仲兴回忆说,1983年,无锡市成为中国第一个向企业收取治污费的城市。而且政府规定,在太湖5公里范围内,不允许开设化工厂、电镀厂等污染性企业。“此时化工类企业并不多。”沈仲兴说。 到了1990年代,无锡的产业结构开始发生变化。由轻工业开始向重化工业转身。无锡市经贸委一份针对该市的工业结构分析报告显示,无锡在二十多年间完成了以轻工业为主向重工业为中心的快速推进,重化工业比重从1980年的42%跃升到目前的74%。在此过程中,无锡市形成五大传统支柱产业——机械、纺织、冶金、化工、电子(家电)。在“九五”期间,这五大产业的工业增加值占到了全市规模企业总量的70%。2006年无锡规模以上工业中,冶金、纺织、机械等行业占制造业的比重为55.5%。 而此时整个苏南地区开始大量引入外资,无锡也不例外,1987年,无锡市实际利用外资仅占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的2.1%,其中外商实际投资仅占1.3%。而到1996年,无锡市实际利用外资占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的比重已经达到40%。 无锡市政府在“蓝藻事件”发生后的总结是,无锡走的是一条传统的工业化道路。无锡长期沿袭着“两头在外”和承接国内外制造业转移的发展模式,生产过程中引进能源和原材料,生产和出口相当多的是耗能高污染高的产品,在产生利润的同时也产生了污染,在承接产业转移的同时也承接了污染。 为了给大制造企业做配套,一些五小企业(小化工、小钢铁、小电镀、小印染、小水泥)开始在夹缝中生存,《东方早报》报道说,仅无锡的宜兴市周铁镇,在1995年最多时有数百家化工企业,经过多次关闭后,现在仍存152家。而宜兴至今还拥有1200家化工企业。 “这些五小企业已不合时宜。”无锡市经贸委副调研员苗春阳说。 这些企业布局大都缺少规划,有的直接建设在太湖以及水源地的周围,工业废水大都进入河道和太湖。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太湖的污染就已经开始显现,蓝藻开始出现在无锡的内湖五里湖。 其后蓝藻爆发的规模和频率不断增加,1990年夏天,无锡因为太湖蓝藻大规模爆发,就发生过自来水被污染的事件。这期间市民没有水喝,工厂也没有办法开工。当时的直接经济损失就达2亿元。 九年轮回 无锡今年5月底的“蓝藻事件”爆发后,一位无锡市环保局的官员坦承面临的压力前所未有,他认为,仅仅将太湖的污染归结为工业污染是不公平的,为太湖污染作出“贡献”的还有生活污染和农业污染。 无锡市的机械、纺织等传统支柱产业多属劳动密集性,导致无锡市的城市人口规模不断扩大,2006年,无锡市的户籍人口是457万,而常住人口达到584万,外来人口达130万,使得城市生活污水量迅速增大,超过了原先的设计标准。 紧随淮河治污“零点行动”,太湖治污“零点行动”在1998年年底启动。无锡提出“2000年太湖水变清”目标,当时估算每年进入河道和湖泊的生活污水的年排放量也只有3.2亿立方米左右。而到了2000年,排放的污水量增加了5倍。 蓝藻爆发,主要原因是氮磷超标的富营养化,中科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研究员秦伯强认为,太湖中的磷主要是来自生活污水,而氮是因为农业污水造成的。秦也是此次无锡自来水危机专家应急小组成员。 据统计,太湖流域每年每公顷耕地平均化肥施用量从1979年的24.4公斤增加到目前的66.7公斤。而一些发达国家规定每年每公顷耕地平均化肥施用量不得超过22.5公斤,这些化肥有约70%都流失在环境中,通过雨水进入河道。 太湖遭到严重污染,秦伯强认为一部分原因是太湖自身的特点。太湖处于长三角地区,这个区域本身土地就富含营养物质,和西部湖泊相比,太湖水很容易富营养化,而且太湖又是浅水湖泊,营养物质不容易沉淀,加上太湖周边地区排污总量一直不断攀升,造成今天积重难返的局面。 “相比于保护太湖不受污染,污染后再治理的成本将大得多。”这位一直致力于太湖研究的学者说。 针对太湖富营养化,治理措施之一就是“引江济太”工程,即将长江水引入太湖进行稀释,这是5年前水利部实施的改善太湖水的项目。 但河海大学水文水资源学院教授崔广柏认为,“引江济太”对于太湖治理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虽然能稀释太湖水,但是因为向太湖排污总量没有得到控制,太湖永远治理不好。 “我们不能就水论水。”崔广柏说,他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重点基金项目“太湖流域富营养化控制机理研究”的主持人。他研究发现,太湖的污染治理主要在陆地,“首先必须控制住增量”。而陆地的治理主要应集中在常州和无锡。 秦伯强也认同崔广柏的观点,他认为太湖治理必须分三步走,第一步是控源节污,控制排污的总量,第二步是生态恢复,第三步是产业结构调整。 几年前,秦伯强负责“太湖梅梁湾水源地水质改善技术”的课题研究,当时研究者们乐观地认为,只要在太湖培育起不同形态的生态植物,将会大力改善太湖的水质。这一想法也鼓舞了政府官员——如果能通过技术的办法根治太湖污染,那将不必控制排污,这也就意味着不用痛苦地关闭工厂。 但是,后来的研究发现,这些生态植物对环境很敏感,氮磷过多以后,不是那些生态植物生长起来,而是蓝藻先生长起来。如果要让这些植物能生长起来,必须先减低污染物。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必须控制排污源。”秦伯强说。 无锡市政府接受了这个观点,在新一轮的治理措施中,政府出台了相当严厉的控源措施,在一个名为“6699”的环保行动中,提出“九大治污措施”,其中包括提前关闭规模以下化工生产企业,沿湖地区排污口封堵,所有乡镇生活污水集中处理和村生活垃圾集中处理,调整太湖一级保护区内所有畜禽养殖场和传统养殖业,禁止新建排放氮磷污染物的项目和限制氮磷污染物排放总量等。 这似曾相识。早在1998年12月太湖第一个“零点行动”截止前,时任全国人大环资委主任委员的曲格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表示,太湖治理关键一是要淘汰污染严重的工业企业,发展无污染或低污染的工业产品;二是要改善工业布局,改变工厂布局的无序状态。而之前政府一直寄希望于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解决问题。1996年在无锡举行的太湖治理现场会提出的目标是,1998年实现全流域达标排放,2000年使太湖水体变清。当时有位环保局长对短期内能否达到目标表示了怀疑,但在会上遭到了严厉批评,理由是动摇政府信心。 但是事实证明,9年来的治污行动并没有太大进展。一位要求匿名的专家认为,太湖治污的不成功,关键是政府的管理出了问题,基层政府缺少关闭污染企业的动力。 一位无锡市基层的经贸局官员对南方周末记者承认,此次对化工企业一刀切的决定,基层政府压力很大。经贸局在此次治污的责任分工中,负责关闭企业进行产业结构调整。 这一次,无锡市能成功地控制污染源头吗?基层政府的内在动力又在哪里? 转移污染、开放产业 忙碌的邹心桥每天都随身携带一个公文包,在这位无锡滨湖区经贸局副局长的皮包里,有一份企业名单——这些企业都属于“五小”企业,将在未来两年内被关闭。 滨湖区将是无锡市未来重点发展的区域,在此次无锡市的治污风暴中,滨湖区总共93家化工企业,今年要关闭32家,到明年年底,共有82家化工企业将从邹心桥的名单上消失。 滨湖区经贸委在2007年上半年的工作总结中承认,市政府加大对排污企业的监控和整治力度,一些高耗能、高污染的企业面临生存危机,对该区传统的“投资驱动型”和“资源依托型”生产制造企业发展产生严重影响。 但邹心桥并不因此显得忧心忡忡,这位负责执行关闭任务的经贸局副局长说:“这是一个机会。” 作为基层经贸局的官员,邹心桥的压力不仅仅是治污的压力,还有土地的压力。现在滨湖区可利用土地只有4000亩,每年这个区的工业用地指标是500亩。 “我们需要在有限的土地和环保的压力下,寻找更有效的经济增长方式。”邹心桥说。 这其实是关乎无锡市未来的大问题。无锡是一个“两头在外”的加工工业城市,高消耗、高污染、结构水平低的产业结构状况没有根本改变。无锡市委书记杨卫泽之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承认,无锡的产业结构还是偏重,服务业的比重偏低,重化工业的比重偏高,而服务业中现代服务业的比重也偏低。 在蓝藻危机后,杨卫泽再次接受采访时认为,太湖流域地区的人均GDP已经超过了6000美元,进入了工业化的后期。进入工业化后期也意味着经济和环境即将进入“库兹涅茨曲线”的拐点,也意味着产业结构要推向“微笑曲线”的两端——在这个曲线中,一头是研发、设计,另一头是销售、服务,是制造业利润最高的两部分。 邹心桥所说的机会就是利用此次铁腕整治的契机将那些高污染而附加值又低的企业转移出去。对于排污不达标的企业实行整顿和关闭,而对于环保达标的企业,则考核这个企业单位面积的投资和产值。比如省级开发区的企业,被要求每亩土地投资250万元,并达到300万元的产出。对于一些乡、村一级招商引资的企业,按照标准厂房每平方米税收计算,要求企业每平方米达到年销售额5000元,上交税收800元。 如果达不到这个标准,企业将被迁移出去,空出来的土地将被重新招商,再次招商的目标将主要选择高新技术研发企业和现代化的服务业企业。 “这就是我们的二次创业。”邹心桥说,“当然也有阵痛。” 舍小利、迎大利 崔荣国将在一段时间内体会到这种阵痛。他是无锡太湖新城科教产业园的管委会主任,这是距离太湖不远的一个新建的产业园,位于滨湖区的雪浪街道。 雪浪街道也是典型的传统产业聚集地,以冶金、钢铁、机械制造为主,工业年产值超过100亿元,其中雪浪钢铁厂一家企业产值就占到了总产值的2/3。但是不久前,滨湖区决定将这家钢铁企业的制造工厂迁移出去,总部被保留下来。 “我们把土地空出来,发展高科技的研发产业和创意产业。”崔荣国在他有点类似于工地指挥部的临时办公室里说。在不远处,一座名为江苏基础软件产业园的大楼里面,已经进驻了几十家高科技研发企业和动漫设计企业。 而就在他办公室所在的位置,几年前还是一处拥有2万平方米的标准厂房区,驻扎着冶金和机械制造企业。雪浪街道决定将这些厂房拆除,将园区的传统制造企业迁移到远离太湖的工业安置区,在原有的基础上建设一个科教产业园区,只接受研发性企业和企业总部。 几个月前,一家投资颇大的电子企业找到崔荣国,希望进入这个园区从事研发,但是崔荣国调查发现,这家企业更多的还是劳动密集型的生产,而不是研发,他拒绝了这家企业的申请。 崔荣国解释说,土地和环境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选择发展高科技研发产业和服务业。那些从传统产业出来的官员刚开始都不能接受,甚至不明白什么叫动漫。“但是现在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他说。 “虽然产业培育期内,我们会损失一些税收,但是未来将是一片坦途。”他说,“我们得禁得起诱惑。”崔荣国预计,在未来的5到10年中,因为高科技研发企业和服务业的带动,雪浪街道的工业产值将达200亿,比现在提高一倍。 对于基层政府忍痛割爱的举动,无锡市经贸委副调研员苗春阳解释说:“基层的官员都是聪明的,他们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他们看中这些产业未来的空间。” 而距离科教园区几公里之外的无锡(国家)工业设计园显然已经看到了希望,这是2003年成立的国内首家以工业设计为主体的国家级高新技术专业化园区。这个园区现有201家实际研发企业,在其核心区占地12万平方米,今年上半年的GDP达10亿元,而全年预计将达18亿。 “2009年,仅这块土地,我们的税收将超过1个亿。”该工业设计园管委会副主任过敏琦说。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无锡新区,也出现了一个创新创意产业园。 根据2006年无锡市的投资报告显示,由于土地、能源环境的“倒逼”,该市冶金、化工和轻工三大行业投资分别下降19.5%、16.5%和3%,纺织行业增长也有较大幅度回落。作为重点鼓励发展的电子信息等产业则保持了强劲的上升势头,完成投资167亿元,同比增长80%,比上一年提升了16个百分点,投资额占全部工业投资的21%,成为仅次于机械行业的第二大投资产业,在无锡市产业结构调整升级中担当了主角。 与充满信心的新入者相比,即将离开的企业也显得并不那么失望。一家今年列入迁移计划的化工企业总经理承认,在政府强势的资源配置下,迁移是必然的。他的新厂房正在长江下游北岸的泰兴市开工建设。但是他把总部和销售部门留在了无锡。“因为客户还在无锡。”这位要求匿名的总经理说。 据邹心桥介绍,为了解决这些企业的外迁问题,政府已经组织过企业几次赴江苏北部的徐州、淮安、泰州进行考察。其中一家企业准备前往越南建厂。 这些企业显然深受苏北、安徽等地为招商而焦急的地方官员的欢迎。当地媒体报道说,这些地方为了吸引无锡外迁企业落户出台了众多优惠政策,甚至将眼光盯上了奶牛养殖企业,这些养殖企业在无锡已被列入淘汰行业。其中安徽省开出的条件是,300头以上的养殖小区如果整体搬迁过来,将获得15万元的补贴。 相关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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