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煜博
编辑:杜雯雯
这是一个不顺从的女儿,试图摆脱父母控制、逃离暴力教育与社会规训的故事。在长达8年的漫长拉锯中,她与家庭的数次“战斗”,都只能换取“短暂的和平”。成长中的独立与反抗,塑造了现在的她,如影随形的愤怒与痛苦,也在她身上灼出伤疤。
断联
走路时,夏岚的大拇指总是搭在手机的电源键上——连按五下会激活SOS报警,紧急联系人就能收到附有精确定位的求助短信。不安感如影随形。
她24岁,是北方某大学的大二学生。她曾通过B站私信向媒体求助,“我是戒网瘾学校的大学生受害者,非常希望您能够为我提供帮助!”
今年5月,在一家咖啡馆里,我见到了夏岚。她一头齐肩长发,身材高挑,踩着纯黑运动鞋,身着体能训练服,黑色双肩包上贴有校徽。学校管理严格,她外出时间有限,采访结束必须准时返校。
有将近4年的时间,她与父母的交流都是通过短信,内容多为大段歇斯底里的指责和辱骂——这也成为父亲夏明远后来将她送去特训学校的原因之一。
夏岚被送往的“创德青少年智慧成长中心”,是一所主打感恩教育和军事化训练的特训学校,叛逆、早熟、早恋、暴力、厌学、自卑、自闭、离家出走、亲情疏远及奢侈浪费都在其业务范围内。
接受采访时,夏岚大多轻声细语,我得凑近了才能听清每一个字。但每当一提创德,她的声音就会不由自主地提高,语调从平静变得激动——夏岚觉得,“成长中心”不过是类似杨永信的网戒中心、豫章书院等戒网瘾学校的另一种称谓。
被送进创德的2个月,是她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这也进一步导致了她和父母的矛盾不可调和。逃离创德后,她切断了与父母的一切沟通方式,只有一个亲戚叔叔作为中间人转达信息。
与父母情感链接的纽带断裂后,夏岚时常闪回那些痛苦的回忆,无法消解,她一度把对理想父母的情感投射在AI上,让AI扮演自己的母亲——在屏幕里,她得到的反馈是关心、理解与支持。
但AI也会给出荒诞的回答。比如,有一次她问:“我被送到戒网瘾学校了该怎么办?”
AI回复:“祝你尽快戒除网瘾。”
优等生
在与父亲吵得天翻地覆的日子里,夏岚与他保持距离,躲避冲突。直到去年3月31日,“最微弱的和平”都被打破了。
那晚,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看着综艺节目《爸爸去哪儿》。房门被敲响,是父亲的秘书张顺,他说要来取酒。夏岚透过猫眼,只见张顺一人。
她开了门,三个陌生人猛地冲进房间,为首的那个男人,高大壮硕,穿着中山装——他是创德的教官王哥。这些人,都是父亲夏明远叫来的。
教官们冲进门后,直奔夏岚的手机。她从客厅退到卧室,又被逼到阳台的角落,蹲在地上,紧紧把手机护在怀里。
“所有人都围过来了,把我手指一个个掰开,然后把手机拿走。”她无法报警。在与教官的斡旋中,她不断重复自己是某大学的学生,试图让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两个教官抓着她的胳膊和腿,像抬着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把她往车上抬。她悬在空中挣扎、叫喊,膝盖在地面上磨破了皮,然后被塞进一辆白色轿车,连夜驶向700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
在夏岚的讲述中,一路上她不断地思考该如何逃跑:一次是以想上厕所为由,但王哥就在旁边抓着她的手;还有一次是她试图扑到驾驶位,夺取方向盘制造事故,也被压制。两次反抗均以失败告终。
和大多数被送进特训学校的孩子不同,从小到大,父母从未为夏岚的学习操过心。她的天赋从初中就开始显现,曾考入“高考大省”最好的高中之一——某市外国语学校。2018年,她第一次参加高考,就被南开大学的临床医学系录取——那一年,南开在夏岚所在省份的录取分数线是657分。
2018年,还是高三学生的夏岚曾给母亲发过一条短信,憧憬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能把医疗与AI结合——彼时AI尚未成为焦点,人们还在区块链的风口下击鼓传花。
抓走夏岚的那天,夏明远的秘书张顺就站在一旁。7月24日,张顺也向我印证了夏岚所讲述的真实性。他还翻出了那天的一张照片:夏岚的房间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茶几和地板上堆满了外卖餐盒。
夏岚被带走的时候,张顺还在房间里哭着给夏明远打电话——他们都觉得,如果不把夏岚送进创德,“这人命都没了”。
逃离
从夏岚老家的市中心出发,沿着公路向东行驶,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到达创德的校区。
校舍是近年新迁来的,这个位置曾是一座温泉度假酒店。三幢不高的楼房围成一个院子,也就是操场。校舍后面,一墙之隔排列着十列整齐的村民小楼,村子另一头还有一所九年一贯制的民办寄宿学校。
2023年4月1日凌晨三点,抓走夏岚的车驶入创德大门,她被关进寝室,一夜未眠。从那天起,她开始了在创德噩梦般经历的59天。
体能训练在创德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几乎成了学员们的日常。他们要进行跑圈、军蹲、蹲走、匍匐前进等训练。而当学员犯了严重的错误时,则面临一种严苛的体罚:“熬鹰”。
在采访中,多位创德学员向我讲述了他们被“熬鹰”的经历——站在板凳上罚站,时间从一天到三天不等,有人24小时轮流看管,全程不允许吃饭喝水。一位女生回忆起当时的感受,她说:“站在上面不饿也不困,特别渴,特别想喝水。”
夏岚也提供了一段她拍摄到的其他学员被“熬鹰”的视频,长达4小时。
供图)
另一位女生面对这种高压的管理,选择了自杀来逃离创德。2023年3月,她从创德老校区的三楼阳台一跃而下,所幸地面积雪,她没有摔到头,但是伤了腿。采访时我问她,在创德待了多久,她脱口而出——173天,“数着日子过的,当然清楚。”
一个馒头、一碗米汤、一小份蔬菜就构成在创德的一日三餐。半个月才能见一次荤腥,这时,学员们就被要求摆出幸福的笑容,对镜头挥手,这些画面都会成为创德对外宣传的素材。据另一位学员回忆,为了给嘴里增添些滋味,有时学员会去厨房偷白砂糖吃。
在夏岚的讲述中,新生刚来的时候被允许剩饭,她刚去的时候没有胃口,坐在餐盘前迟迟不动筷子,对面的学员问她,你这些不吃了吗?在得到她的肯定回答后,餐盘里的素菜被几人一扫而空。她当即觉得这里很诡异,“我马上要变成他们这样吗?”她告诉自己,无论在创德做出什么行为,都不要怪自己。
比起大多数创德的学生,夏岚困在其中的时间不算久。她头脑灵活,在创德争取到相对“软和”的空间,甚至抓住了逃跑的机会。
根据“天眼查”上公开的信息:创德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于2019年成立,最初由赵西进和纪红涛共同持股。2022年8月10日,纪红涛成为该公司的唯一股东,拥有100%股权。
创德的创始人赵西进,人称“赵哥”。他对夏岚的两次“辍学”经历很感兴趣,两人单聊了两个多小时。临了,赵西进说,今晚得赶个PPT出来,但为了和夏岚聊天,耽误了。夏岚立马答复,她愿意帮忙。
赵西进在创德的工作是找投资、给老师宣讲,以及给家长开教育讲座。夏岚要做的,是整理讲座内容做成PPT,后续还承担海报设计、小程序制作等宣传工作,早八晚六,没有工资——但因此,她被允许进入创德的办公室。
逃跑计划,从夏岚被送入创德的第一天就开始酝酿了。在办公室里她还是被人盯着,不能随便进出,但至少能接触到电脑能跟外面联系,她通过Email联系上了朋友。
2023年5月29日下午,趁着创德的员工午休,夏岚借口上厕所,偷偷溜出了写字楼,坐上朋友叫来的车,逃了出去。
反击
创德是夏岚心里迈不过去的一道坎,而她直面创伤的方式之一,是在今年策划了一场针对创德的取证行动。
2024年7月21日,一支4人小分队集结起来——他们都是反对戒网瘾学校的00后。
队员们分工明确:夏岚负责统筹指挥,也是司机;老狼和老龙的角色像士兵,有格斗技术,负责行动和安全;唐宁最瘦弱,负责后勤。无人机、录音笔、摄像头……能想到的工具,他们或借或买都备齐了。
唐宁在地图上搜索创德的卫星图已经不下百遍,但面对高墙,获取校内信息成了一道难题。无人机噪音太大,他们就买梯子爬上与创德相邻的公共车库二楼,用无线网卡和移动电源组建了三套独立供电联网的监控系统——这些监控记录下了他们行动的画面片段。
按夏岚此前“被改造”的经验,创德通常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惩罚学生。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行动陷入僵局,每天150元的民宿费,以及200元的租车费、伙食费、录音设备等各种花销,持续消耗着小队并不充裕的经费。
8月1日晚上,大家从监控画面的回放里看到难以忍受的一幕:从下午四点开始,两名学生在操场上顶着烈日“熬鹰”。一名身穿黑色短袖、灰色长裤的女生站在一个铁制的圆凳上,过高的重心让她站得笔直,院子里还有4个人看守。
晚上10点34分,老狼决定冲进去救人。小队成员协商后决定——先救人,再报案,人证物证俱在,就能坐实创德虐待学生。
之后,老龙随身携带的录音笔记录下了这场“失败的营救”。
深夜,当两名脸上涂满反光油彩的大汉,从阴影处靠近女孩,在她毫无防备时突然对她说:“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女孩被吓得跳下凳子,一边喊叫一边往宿舍跑去,看守的学生也发现有外人闯入,大喊:“周教!周教!”教官与学生从宿舍冲出来,大约有十几人。
最终,老狼与老龙几乎是以狼狈的姿态,翻墙逃了出去。隔天,创德在外墙安装了会发出警报的监控,并锁死窗户。他们翻墙的路径被彻底封死了。
送唐宁进去卧底,成为了最终计划。夏岚让朋友用微信小号冒充家长,虚构唐宁的身份信息,编造出一段孩子叛逆厌学的经历,与创德的工作人员线上几次沟通后,转去2000元定金。之后,唐宁在一间宾馆房间被抓走了。
创德的工作人员想不到,这次抓人,他们才是“猎物”。唐宁把录音笔藏在身上不会被教官搜查的地方。小队也在宾馆房间、过道,以及创德门口设伏,暗中拍摄抓人的过程。
如同夏岚被抓走的那天,唐宁的反抗也是徒劳的,他被教官勒住脖子,按在车里,押进了创德大门。
小队答应唐宁,24小时内就会把他救出来,但事情的发展超出预料。当晚,创德教官给小队成员扮演的“家长”发来视频,夏岚从视频中觉得唐宁的状况“很不正常”,唐宁有气无力地对着手机说,“到地方了。”
原定计划中,第二天早操,唐宁要在操场上奋起反抗,引发一场骚乱。但在监控画面中,当小队再次看到唐宁时,他并没有反抗,而是默默地接受了创德的安排。
2024年8月8日下午5点,夏岚开始营救唐宁。她独自一人,敲响创德的大门。这也是她逃跑后第一次直面创德的教官。
校外,小队租来的车停在路边,车门未锁。老龙留在民宿中,随时准备接收夏岚的信号并报警。老狼爬上二楼,架设梯子,为可能发生的肢体冲突兜底,他还准备了一个高音喇叭,里面录有呼吁创德学生维权的音频。
与此同时,唐宁对营救行动一无所知。他和其他近百名学员被带进阁楼躲避警察,学员们都蹲在地上,不允许交流。唐宁崩溃了,他猛地站起身,攥着录音笔对着创德的教官大喊:“我摊牌!我这儿有录音笔,联网直播的!”
夏岚被带到了二楼的接待室,六个教官陆续围了过来,其中不乏把她抓进创德的熟悉面孔。夏岚的目光穿过窗户,定格在楼下那些手持防暴钢叉的教官身上。“那一瞬间,我马上就PTSD了,大家都是笑面虎,我回到了真正的创德里。”
“我现在在他们的老巢里,被他们包围了。”夏岚的手指连按五次手机电源键,触发SOS报警。创德的人想拦她,但又不敢动手,一路跟着她走到大门口,大门已经上锁。
很快,警察到场,夏岚和创德的工作人员都被带到了派出所。创德指控夏岚“偷东西”,“持刀入校”,而夏岚则坚称自己是为了获取创德非法拘禁、虐待学生的证据。在警察的调解下,双方各退一步,“和解”收场。
夏岚对上述经历的讲述,以及她和其他学员提及的创德情况,已有多家媒体报道或跟进中。11月19日,我按照创德公开宣传资料上的电话,先后联系了创德的校长赵西进、法人纪红涛及几位教官。
电话中,赵西进表示,夏岚等人是“社会骗子”,随后否认自己的身份,“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并挂断电话。
纪红涛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是公开化透明化的,这种言论,我不知道从哪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对夏岚拍摄的“熬鹰”视频,他表示这是“抠图”。其余几位教官则表示已离职,或拒绝接受采访。
后来,夏岚才得知,父亲夏明远在派出所找了关系为她兜底。一开始,她还很愤怒,觉得自己还是无法摆脱父亲的控制。但转念又想,在这件事上,她和父亲的利益是一致的,“现在,他的保护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弥补。”
冲突
在夏岚的记忆中,她与父母旷日持久的冲突,早在高考那年就露出了端倪。
第一次高考结束,她被南开大学录取。但真正开始学习临床医学,她渐失兴趣,觉得早八晚五的医生生活,是一眼能望到头的未来。夏岚后悔了。
情绪逐渐积压,她无法集中注意力,每天都想哭。大一上半学期的系统解剖学,还是在老师的帮助下才勉强及格。自主招生无法转专业,夏岚萌生退学复读的想法。
2019年上半年,她与同学一起去安定医院,被诊断为有抑郁情绪,并开药西酞普兰(治疗抑郁性精神障碍)。去医院前,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种情绪,拿到报告单反而很开心,似乎内心的痛苦终于有了一个名词解释。
与父亲的沟通,一直拖到了大一暑假的最后一天,沟通演变成一场激烈的争执,父亲打了她,最后她拿出自己在安定医院抑郁诊断的报告单,双方才勉强冷静下来。2020年11月,她正式从南开退学。
2021年的第二次高考,她的成绩依旧耀眼,624分,夏岚原本目标是西南大学的计算机专业,那年西南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是575分。但在父母的干预下,她还是顺从填报了北方某大学的定向招生提前批,并被录取。
这段时间,夏岚先后两次收到母亲的短信,都是和父亲的离婚预约截图。这让她觉得,入学是向父母妥协的选择,“自己像一个傀儡。”入学后,她无法适应学校的氛围,对未来的预期也让她感到不满,她试图再次退学复读,但退学必须经过父母同意。
新一轮的矛盾在2022年春节爆发。那次争执,父女俩又起了肢体冲突,夏岚用在大学学到的擒拿、散打反击,她第一次打得过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父亲。夏岚记得,父亲倚在餐厅的桌子旁,生气地说:“你长大了,已经会用‘武功’打我了。
也是那个寒假,她第一次想到了自杀。2022年9月大二开学时,夏岚没有返校,独自一人住在旅店,切断了与父母的所有联系。
在夏岚接受采访的讲述中,她多次聊起“计划中的第二次复读”,研究方向依旧是高中时的理想——AI和医疗的融合。为此,她梳理出目标院校:北大、清华、上海交大和南方医科大学。
这意味着,她需要考出一个从未达到的高分。但父亲拒绝借给她2万元的复读学费。夏岚深陷抑郁,也错过了2022年社会考生报名高考的最后时间。
一直以来,夏岚的人生与特训学校、复读、家暴这些词汇紧紧缠绕。带着对她原生家庭的疑惑,我联系了夏岚的父亲。
7月24日,在北京西三环的一栋写字楼里,我见到了夏明远。他身材微胖,穿着商务POLO衫、黑色西裤和皮鞋,脸上挂着从不离脸的笑容。
他的办公室宽敞,里面摆着办公桌、老板椅和一排书架,还有一张巨大的实木茶台。屋里的中式装修风格,一如这座千禧年建成的大厦,透露出岁月的旧痕。
初次见面,他兴致勃勃地和我展示养在控温鱼缸中的太岁。他的语言结构,多以强硬的肯定句和反问句为主,三个多小时的采访中,向我提出了至少300个反问句。
在夏明远的视角里,女儿的叛逆期始于高中。在此之前,父女关系都很融洽,小学六年,他都会骑着自行车载夏岚上下学。
熟人社会的“关系”是夏父营生的重要基础。他知道女儿不喜欢父母介入大学生活,刻意瞒着女儿,请她的大学教授、系主任吃饭。夏明远坚信,他为女儿规划的医生或公务员生涯,是未来的最优选择,毕业后进入体制内工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从大学退学,我绝对不认同,这关乎夏岚的一生。”年龄,是夏明远不同意女儿复读的重要原因,“退学复读耽误4年,同龄人都本科毕业上硕士或者就业了,她还在读本科。”
女儿似乎陷入了一种“怪圈”,“对任何选择都是不满意的。”夏明远觉得,高考是女儿的舒适区,不断复读不过是她想一遍又一遍地展示高考成绩,给自己一个回到舒适区的借口。
这个家庭,信奉严管教育。夏明远聊起自己小时候学戏的经历,练戏时,老师傅让学员拿顶(倒立),学员和师傅说自己撑不住了,师傅上来就是一鞭子,血就从鞭痕处流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夏明远是70后,40多岁才开始当“老北漂”创业,公司业务属于高新制造业——聊到公司收益,他笑着翻出公司最近收到的一笔融资款,我盯着屏幕上一长串0,数了几遍,上亿元。
他讲话时,也习惯提起宏大叙事和集体苦难比喻。比如,他会用长征、上山下乡、北大荒等事件与女儿的经历做类比。对于夏岚发来责怪和辱骂的短信内容,夏明远大多不会回复。他觉得,沉迷手机是夏岚的“病”,女儿住处堆得到处都是垃圾,也是因为手机。
在2023年3月,他给女儿发去一条短信,表示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祝夏岚以后越来越好。再后来,就发生了那场“对女儿的抓捕”。
夏明远是从朋友那儿得知了创德的存在,那位朋友的侄子也因为青少年心理问题被送到了创德,“他待了一个月后,给爷爷写信有明显的改变。”
他和妻子林静去创德考查过两三次,虽知创德是高压式的管理方式,但也狠下心决定把夏岚送进去。这被视作他拯救夏岚的最后稻草,“如果这一招再不行的话,孩子就彻底毁了。”
他至今不后悔把女儿送去创德的决定。他认为,与去精神病医院治疗抑郁相比,创德是更好的选择。夏明远承认给女儿造成的伤害,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觉得把夏岚从下坠的状态中拉了上来。
另一方面,他并不认为把夏岚送进创德是不公平的,“她已经在骂我、骂她妈妈了,还扬言要杀我。做父母的是什么感觉?”
夏明远的观点是,“做父母的,如果(孩子)错了要给她指出来,一味顺着她,才是最不负责任的。”
失灵的人
今年9月,夏明远和女儿断联11个月后,有了第一次直接通话。
是因为夏岚在8月发布了曝光创德的视频,对方律师加上夏明远的微信,发来律师函,威胁要对夏岚进行寻衅滋事的“刑事加民事立案”。
在那次与女儿的沟通里,夏明远先是给女儿转了2万元,既表达支持,但也希望她删掉视频,夏岚没有答应。
电话里,夏明远用他一贯的反问语气要求她收集证人证词——“你能做到吧?”夏岚感受到的,则是来自父亲的攻击,她随即感到自卑,觉得,“被父亲嫌弃了。”
在这个并不需要担心基础生存问题的家庭里,采访前半程,父亲与女儿成了表达两代人矛盾的主要声音。直到11月4日,我与夏岚的母亲林静,通了一次长电话。
电话那头,林静谈起断联已久的女儿,哽咽多次,言语间满是遗憾。很长一段时间,林静白天工作,晚上陪伴小女儿。夏明远创业成功前,很长时间都是林静一个人挣钱撑起这个家。
她回忆起夏岚小时候,是个内向、懂事的孩子,总是把需求藏在心底。他们忽略了正值青春期的大女儿夏岚的情感需求。“这几年我静下来,才能深深地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
这种心情,夏岚的确有过详细的表述:她觉得自己接受的是“丧偶式教育”,父亲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缺位,而母亲则将自己的期望和情绪都倾注在她的身上。
但11岁时,妹妹出生,父母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妹妹身上。她觉得,爱被分走了大半,这个家不再属于她。
16岁生日时,她因对奶油过敏,不想买蛋糕,妈妈不顾她的反对,坚持为妹妹买了一个。夏岚觉得委屈,跑到商场的卫生间大哭。等她回去时,父亲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说,“你还知道回来。”
更让夏岚在意的是,母亲曾在同学面前打击她。高中时,夏岚在一个领导力社团担任组长,母亲当着所有组员的面数落她,从那以后,夏岚不再愿意参加社团活动,周末也不回家,常常一连在学校住上一两个月。
夏岚越是逃避回家,她的母亲就越是在家委会和家校群里活跃。在高中水痘流行的时候,她的父母会亲自到学校送去中药。当夏岚得了滑膜炎,她羞于提起,消息却被母亲广而告之,最后通过其他同学传回她的耳中。她感到愤怒——母亲从不在意自己的感受。
夏明远在北京工作时,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回家也是争吵。家庭氛围紧张到冰点,而夏岚小时候“特别害怕爸爸妈妈吵架”。林静很多次出现离开这个家的念头,女儿与家庭的矛盾却又愈演愈烈。
林静说,当初的离婚预约截图,是在情绪冲动下发给女儿的,而把女儿送入创德,则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因为承受不住女儿短信中歇斯底里的谩骂,“当天我痛哭了一场,我也不忍心。”
对创德的态度,林静与夏明远截然不同,她万分后悔把夏岚送进去。女儿逃跑后,与家中失联,身上也没有钱,她心疼得大哭,“她怎么生活,在哪吃住?”她说,自己多次就创德的事向女儿道歉,但夏岚说她道歉不诚恳。“我跟她爸爸一直想补救,她也没给到很好的机会。”
夏明远现在把修复父女关系寄希望于时间。他有时也会难过,“放假了,所有的孩子都回家,她不回家了。”林静现在的愿望,则是女儿能过好现在的生活。聊起未来,她带着哭腔和我说,“如果说哪一天她能蹦蹦跳跳、开开心心地回来就可以了。”
而对于夏岚来说,对特训学校的反击,是直接且剧烈的,有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可以摧毁;亲情却是她心中不灭的刺,既渴望又疼痛。
她在备忘录里写下——
你以为,心痛是亲情吗?不是的,那不是亲情。
亲情的样子,这几个月不是窥探过吗?像橱窗外的孩子一样窥探过。
长长久久的稳定、接纳、尊重、爱,才是亲情。不需要自卑,除了相信自己,不用考虑别的可能。
你会和你的爱人一起回到你们的家乡。你在那里永远不会感到心痛。你会自由地、放松地做自己。
你会和家人们在爱之中度过一生。
比小的时候还要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谁。
(除赵西进、纪红涛外,文中其余姓名均为化名。王焕熔、林茸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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