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温暖那根“骨头”

●阿娜尔·孜努尔别克

再次阅读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时，已过去15载。时间如白驹过隙，但第一次阅读的记忆及感受依然崭新且深刻。尤其是其中的《寒风吹彻》一文，文中那位14岁，一个人身处寒风与黑夜中，被生活的“寒冷”疯狂吹彻的少年，多年来，总是让我难以忘怀。

那年我读高二，也不比文中的少年年长多少。初秋的清晨，南方的天气依然晴空万里，上午的第一堂课便是我喜爱的语文课。依稀记得，语文老师在阅读赏析环节中，深情地带领我们共同朗读《寒风吹彻》，文章朴实的言语，透露出一股动情的力量，逐步推动我们进入北方一个漫天飘着大雪的冬季。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老师再次阅读文中的这一段，询问全班同学对这段文字含义的理解，答案五花八门。

这段文字的表层意思极易理解，北方的寒冷冬季里，一个少年孤独远行拉柴火回来的路上被冻透了。然而，对文字背后隐含的寓意，同学们的回答层出不穷，都只是围绕着中心意思“蜻蜓点水”。有的说是在表达少年对冬季寒冷的厌恶，有的说表达少年内心的孤独和伤感，也有说表达作者对这段刻骨铭心的少年往事的难忘之情。最终老师给出这样的解释：当时生活的艰苦，深深地烙印在少年身上，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正是因文中的这一段朴实无华却感情真挚的文字，让那时年仅17岁的我，内心满是对寒风中孤独前行少年的怜悯。

《寒风吹彻》中出现的“雪”“火炉”“羊皮大衣”等皆是北方寒冷冬季中常见的事物，一切景语皆情语，作者通篇运用情景交融的写作手法，将一个个普通的文字相互串联，逐步勾勒出那一年黄沙梁村寒冷的冬季，营造了凄凉的氛围，让读者身临其境的同时，心生对文中少年的恻隐之心。

2021年9月初，我有幸参加《西部》杂志社举办的西部写作营培训班，再次聆听刘亮程老师的写作课堂，他以《散文写作的地方经验》为题，向学员们讲述他本人的创作感悟。课后学员提问环节，我终于有机会将压在心里十余年的问题大胆地问出来：“刘亮程老师，在您完成《一个人的村庄》这部散文集后的近30年时间里，您的人生发生了诸多的变化，比如您生活的环境，以及写作上的众多成就等。请问，《寒风吹彻》中少年那根冻坏的骨头是否再次获得温暖？”

我的问题一出，随即引发在座学员哄堂大笑，其中也包括刘亮程老师自己。大家纷纷好奇地望向他，期待他本人给出精彩回答。当然，我之所以不惜被同行“戏谑”，也要鼓起勇气抛出藏在心里多年的疑虑，缘由是渴望从刘亮程老师本人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那一年在黄沙梁村的寒冷冬天孤独前行的少年，至少在他后来生命的某一阶段被治愈和关爱。

然而，刘亮程老师并未作出正面回应，他辗转叙述了自己30多岁创作《一个人的村庄》这部散文集的缘起，以及当初允许《寒风吹彻》这篇散文编入苏教版高中语文课本的目的，他希望成长中的青少年领悟漫漫人生长路上总不会一直风调雨顺，有时也会遇到困境。若遇到挫折，且不要犹豫和彷徨，学会勇敢地承受和应对。刘亮程老师20余分钟的认真回答赢得了全场热烈掌声。他似乎并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可仔细斟酌他的表述，不难发现他其实给出了我心中的答案。我出于私心的问题虽然狭隘，但刘亮程老师却给出了无比广阔的答案，那便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寒风吹彻》这则散文用少年的经历和感受表达冬天的寒冷。作者在文中着重提到了三件事，“少年出外拉柴火，回来的路上冻坏一根骨头”“一个流浪的老人冻死在村里”以及“姑妈之死”。而“寒风”在这三件事中已远远超出了自然意义上的寒风。比如，在少年身上，他是生活的艰辛，已刺骨般地进入生命，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以至于后来“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有用了”。而流浪的老人在生命的“寒风”中无家可归、飘飘荡荡，最终走向生命的终结。“姑妈之死”以及文中多处描述母亲的衰老，都是在表达“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在宿命面前，每个人都无可奈何。

就如同作者所说，每个人的童年、少年时期都会或多或少经历一些苦难、挫折，生活不会一帆风顺，你很有可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一不小心“冻坏一根骨头”。漫长人生路上，我们“吃着”年龄的同时，也收获同等程度的成熟，年岁像年轮般一环一环套在我们身上，肢体（躯干）变得强壮的同时，内心也在磨砺中变得强大且坚固。

有风雨也有阳光，有荆棘也会有彩虹。或许根本不用一生，那根“骨头”在某一段路上已被温暖治愈，或者它的再次温暖与否已变得不再重要。生命的寒风，虽不可阻挡，但希望和温暖依然是难能可贵的，我们仍然可以身处自己的“小屋”，围着心里的“火炉”，温暖回忆点滴、品味生活，任凭窗外寒风吹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