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经得到“浙江文艺”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这确实是一部小说,否则怎么会有人把世界上最后一只大海雀的故事讲得这么细致生动呢?毕竟他们在接近两百年前就灭绝了。从故事本身来说,内核极为直白——拯救者与被拯救者,救赎与(力量完全不对等的)复仇,生存与死亡,文明与野蛮,智慧与无知。所以打动人心的部分就交给了同理心。这个叫古斯的人和这个叫旺旺的企鹅,他们的关系符合那段爱的箴言: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哥多林前书13:4-8)
唯一的问题是,这组亲密关系里的一方注定是要消失的,因为它的族群已经消失,而这是爱的另一方所在的那个族群一手造成的。在让人心碎这一点上,作者是不会失手的。
我们摘录这部小说的开头部分如下:
远看,峭壁之下是企鹅的白肚皮,钩形喙如猛禽却更长。它们左右摇摆的姿态看上去很费劲,每一步都要确保走稳了,每一步都要摆荡骨盆稳定下盘。人类的步伐也不稳,脚下这座岛屿泥泞而沉滞,他们后背平行于岸滩,双臂双腿外撇如成群结队的巨大螃蟹,对面,白肚长钩喙的企鹅继续朝岸滩前进,同样的姿态,小心翼翼却又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这天的艾尔迪岛,天气勉强可以,惊涛骇浪拍来,峭壁那儿仍可极目远眺整个冰岛的海滨线。虽无雨却阴湿不散,视线也模糊。天空一色的寡淡灰,清楚地映出海岸线上人与动物不断逼近的画面。猝不及防,人群扑向企鹅,随之闷棍伺候,也有的整个人压上去,纠缠之间拧住企鹅的脖子。这个画面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短短几分钟。企鹅像平日里发生状况一样,在崖边惨叫着横冲直撞,几个世纪的安宁让它们退化的羽翼无法飞行。烂泥吞咽了所有的血——远处,不见血迹,但人类从滩岸拾起又握在手中的黑火山石,连带着砸碎了企鹅蛋,涌出黏滑的液体,发出刺目的光。
绝大多数时候,人类不碰企鹅蛋,而是将其撂在尸堆下,尸堆中或许就有它们的父母。
从渔船或者停在半途的小艇上看过来,这一幕仿佛抽象画:淡淡灰色光幕下,大大小小移动的点循环往复构成了规则的线条。船上的人看久了也就麻木了,眼中的人类或企鹅不再生动,而是大大小小移动的点。这样的画面也不至于催眠,乏味而已。于是细看了去,分辨出人的腿、企鹅的喙,看着死婴一样的企鹅被拖到岸边,水手的脸也逐渐清晰起来。船上的人还来不及认识这一生物,它们心脏的跳动已经微不可及,随后停止,看得人握紧了船舷边的手。
忽然间没了动静,岛上的人也没了声响。像是劳碌后短暂的休息,左侧却发生了状况:塌方一般,有东西从悬崖一端掉下去,似有尖叫声,即刻停息。一个水手走到悬岩前,搬起一块石头,俯身又猝然后退,差一点就被企鹅的钩喙啄伤,石头落地。那人重新搬起石头,举过头顶,扔向企鹅,随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上船后那人说,当时那动物死盯着他,没有要逃的意思,钩喙围住身下正在孵的蛋。最后,他再次弯下腰,拎起那只死掉的企鹅和它生前用身体保护的蛋。从此,岛上再也没有一只活物。这一属类的企鹅确实很少,甚至不到三十只,见过它们的人都说,越来越罕见了。人们提上死企鹅纷纷上了船,想到即将迎来丰盛的晚餐,吃上肥嫩的企鹅肉以及含有大量蛋白的企鹅煎蛋,唱起了歌。
奥古斯都坐在小艇上目睹了一切,当他驶向渔船时,眼前闪过一个黑影,像是布里奇太太擦地的抹布飘过。奥古斯都俯身,逮住企鹅,手心传来它的不安和力道,虽然那时它已经气息奄奄——否则不会随波逐流。他捞它上船。它的折翼垂在肚皮上方,呻吟着。它想咬古斯,安好的另一只鳍翅绷得笔直,整个身躯硬得跟肌肉一样,古斯勉强才能抓住。不过,跟它的同类一样,离开水也寸步难行。被人扯掉身上的网后,它反而更加难受,于是徒劳地挣扎着,时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尖叫,有个水手说像极了女巫的鬼喊。把它放进船上的笼子,马上就不叫了,给它鱼,它却不吃。它隔着铁栏盯着古斯,充满愤怒甚至仇恨,古斯只能颤抖着将鱼放在它脚边。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动物有表情。他不确定要不要告诉自己的雇主博物学家,一只巨型企鹅在怒目圆睁。老实说,奥古斯都想都想不到自己会抓到一只企鹅。他原本的计划是带一只死企鹅到里尔做标本,他登上那艘渔船出于这个目的:夏季,地球上仅剩的这群企鹅会在艾尔迪岛筑巢,水手们刚好也经过那里。但他从没想过会带着一只活物回到陆地,最多抓一只关起来做研究,研究做完了它也不可能活了——这倒是有可能。
后来,它睡着了,要么它就在假寐。古斯隔着笼子近距离地观察它。虽然早就知道巨型企鹅有羽毛,但看到它的绒毛时还是吓了一跳。在此之前,他认为动物都跟海豹一样滑腻。那天晚餐嚼那块企鹅肉时,他就想,海豹肉就这味道吧,油汪汪得发腻,难以下咽。
两天后抵达奥克尼群岛。这期间,企鹅的脑袋一直偏向舷墙,留给时刻关注它的古斯和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一个后背和它的短脖子,像是一只尾巴动也不动的无头怪。没有人操心企鹅的笼子是否太小,除了一个水手建议给它腿上拴根绳子,放到海里。但古斯拒绝了,他担心它跑了。幸好浪花打来,凛冽海水带来潮气,雨水也至,小家伙的身体湿润着。
1834年1月,他到奥克尼群岛的重要城市斯特罗姆内斯研究动物志,六个月后他前脚刚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后脚便为企鹅找了一个稍大的笼子,然后把它放在自己出租屋的房间里。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的布里奇太太大受刺激,竟然有人把恐怖吓人的畜生养在屋子里面。古斯只好向她保证,绝对让它离她远远的。两天后,他连笼子带企鹅一齐转移到一楼的大房间,打算从此往后在那儿工作,远离她那些抹布拖把,同时禁止那老女人出入。
每天他都往笼子里放几壶水,企鹅便撑开鳍翅,伸长脖子,钩喙探入肚皮又弯向后背,持续很久。它也就这么动上一动,再就是把古斯放在地上的鱼一口吞了:稍微往后一蹦已然非常吃力,它把钩喙埋进蹼足之间,一口咬住鱼。其余时候,它一动不动,钩喙搁在胸口,身子蜷作一团,双脚像是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有时,斜眼瞟它,瞟到它那黑色还是棕色的眼睛扫过来,瞟到它眼里的仇恨。古斯都快吓到了,心想,布里奇太太是对的,那家伙太危险。怪不得水手说那钩子嘴、尖嗓门的家伙是巫婆。
这种企鹅的喙大到夸张,古斯看过布丰那幅震撼的版画,据说他是根据他人描述画下了企鹅,不,布丰也算首创,那应该说是顺应自然而画,当时古斯就对画中的企鹅喙印象深刻,每每想起,胸腔便涌上一股热流,心也跟着怦怦直跳。近了看更古怪,鹦鹉嘴都没法和它比,古斯画它时,就感觉它鼻子下长了只蟹钳,又长又贴鼻。这种企鹅的喙确实也是黑色的,带着光泽,喙上的凹槽不美也不丑,但吓人程度不亚于非洲或澳大利亚附近土著脸上的彩绘。
现实很残酷:企鹅在笼子里奄奄一息。整整三天,腐烂的味道弥散整个房间。布里奇太太上楼干活路过工作间,她那张老妇人的苦瓜脸皱得撅成圆锥状,应该是想把口鼻耳都堵上。两天里她就没摘下过针线帽,绝对是不想自己耳朵受乌烟瘴气的罪。她的视线总是避开古斯,搞得古斯都怀疑自己臭了。没办法,毕竟和企鹅同处一室,浑身上下除了臭鱼味,还积了一身灰。
他必须尽快致信里尔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博物学家加尼埃,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这位雇主,一分钟都耽误不得,毕竟他捕捉了一只稀有企鹅,得趁它还活着从各个角度进行素描。当然了,笼子里的企鹅面对他没有任何动作,他也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力了。最开始那几天,古斯往它脑袋上浇水,它还有正常反应,接下来也没出什么岔子,但即便是拿水泼它,它也只是蜷作一团。他一罐一罐地拿水浇它,罐子空了再接一罐……他算是清醒了,根本没用,就没谁有本事画一只勾着脖子梳理背羽的动物。
他是好水手,也有冒险精神。但要作为首创、持续地观测这样一只巨型企鹅,单纯的游客身份远远不够,必须具备自然历史博物馆助理人员这一不可或缺的潜质(这样一来他接下来的旅费也有了着落)。动物学的知识未必多稀罕——他还学过药剂学,但对于栖居在北大西洋传说中的企鹅,他好歹略知一二,毕竟和非洲企鹅很像,原本在美洲海岸还有几千只,现在绝迹了。
企鹅的爪子似乎溃烂了,这可不妙,看它全身起毛球一团糟的样子,完全不符合人们眼中企鹅的模样:礼帽那般柔顺光滑,体态庄重。这家伙成片羽毛在房间里纷飞,身上俨然世界地图般,露出绒毛的部分如陆地凹凸起伏,羽被则似波光粼粼的海洋,二者间没有任何逻辑的分布确实像极了地球。古斯花了两天时间才搞清楚,原来企鹅在换毛,也真不凑巧。企鹅不耐烦待笼子里,即便心满意足地吞下抛到空中的鱼,又或者毛皮终于光滑,都不给好脸色。确切地说,它还没长定型,没有完整的鸟类特征,素描没有任何意义。
第四天,它拒绝进食。
死脑筋的动物,古斯心想,它是脑袋缺根筋吧,都不为未来考虑,蠢极了,喏,竟然宁愿饿死也不想待笼子里。古斯有些赌气:阶下囚难道就不吃饭啦?真是的,陷入敌对状态的企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它把脑袋埋在胸口,哪怕最不起眼的一小截木枝、德鲁伊教的一件摆设或者不断缩减的巨石阵的一粒小石子都让它放不下。
每天撞入他眼帘的首先是它那巨大的身形,他定睛一看又习以为常,对它的观测没有任何进展。说它不动吧,又解释不清它是怎么把棕榈叶搁地上的,还有它怎么能脖子前伸就往前走的?它的叫声更是没法准确描述。没有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类企鹅,所有观测和描述只能靠他杜撰,而且他必须趁它还活着,始终和加尼埃保持联系,请教他如果企鹅死了该如何处理,否则到时候企鹅死了,加尼埃不仅不会听信说辞,说不定还会怪古斯没有预先知会,认为都是他研究方法不当导致。因此第一时间就得与他联系,说明企鹅状态非常不好,事无巨细地汇报它的情况,不能让加尼埃过于乐观。古斯打开笼子,看着糟透了的企鹅,完全不担心它会跑掉。他坐回桌前,让它自己看着办。但无事发生,那家伙根本不出牢笼。古斯回到它身边,伸出一根指头,插入它的折翼,惴惴不安的样子像在靠近某种未知的物质,旋即收回了手指。它那折断的羽翼瘦削露骨、单薄又粗糙。平日里它也不动弹,不做痛苦状,这一碰触才让他忆起它在艾尔迪岛受伤的事。
古斯唤鸽子般唤它,它脑袋埋进胸膛,定格似的一动不动。古斯想到一个词“空洞”——这家伙放空的样子萎靡不振。古斯看腻了又回到自己桌前。
他正给加尼埃写信,突然一声巨响,他抬起头来。企鹅离笼子约摸十厘米,掉落在地后惊慌失措地原地扑腾,像是要在这六角形赤陶地砖上游泳。古斯赶上前,前脚刚靠近,那家伙的钩喙对着他脚踝作势要咬,几乎得逞。古斯吓退一步,轻声叮咛:“温柔点儿。”像极了和小狗说话。企鹅发出刺耳粗厉的声音,肯定把布里奇太太吓得不轻。它原地扭动,左右翻滚,几次差点压断自己的折翼,痛喊出声,蹬腿挣扎,脚趾在地上来回剐蹭。
古斯绕到背后逮它,把它锁进笼子,也不失为办法,倒是把企鹅吓得息声,在古斯手里不作抵抗,又开始一动不动。它或许在等死,被迫离开水域后都不知道会怎样结束自己的性命,不可理喻的命运摆在面前,它似乎也只能接受。古斯透过新生的绒毛,摸到了它的心跳,原先光秃的皮肤竟然可以长出羊皮一般柔软、精细又柔顺的毛层,毛层之下的心脏仿佛火车头一般在运作。他安抚它:“温柔一点。”将它扶起,它脚步不稳,古斯猜测,连续几天的牢狱生活麻痹了它脚掌的肌肉。他把它放回笼子,留下几条鱼和敞开的笼门。
手中的信件无法继续。古斯人是坐回了桌前,眼睛却离不开那家伙,情不自禁地看向它,原本想为信件结尾,心思却全在它身上,怎么也落不了笔,脑子里一团糨糊。门吱呀作响,他知道是布里奇太太进进出出,搬东搬西,抖一抖藏污纳垢的毯子,毕竟同一屋檐下住着一只又吵又多余的野生动物,她和它各有各的恐惧,就古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干脆不写信了,也没留意时间的流逝。企鹅动了动脖子,钩喙在地上蹭来蹭去。它吞下一条鱼,发一会儿呆,叫上一两声,最后闭嘴。古斯站在它跟前,随着它左顾右盼。他上身靠着桌边,贴近它而不打扰它。突然,房门砰一声关上,古斯起身,走到门外一探究竟。只见布里奇太太将脱下的围裙丢在前门的把手上,俨然一副敌军入侵花园插旗宣战的架势。窗外,老太太脚下生风,扬起帽檐的钩花飘带,留下稻草人风雨中飘摇的背影。
他没心情搭理她,把她赶回了工作室,他离不开企鹅,实际上他的心思从没离开过企鹅,一旦视线转回它身上,丁点大的动静都能让他看出神,虽然都是重复的动作,看不出所以然。企鹅用钩喙梳理自己的羽毛,晃动了光影,开启了时光。终于,它走出了自己的牢笼,一步、两步、三步……左摆摆,右晃晃,张开健全的羽翼。古斯并未多想,拿起一条鱼靠近,放在一米远的地方,蹲下来。企鹅止步,走上前,又止步,然后跨出一步。
工作室的白墙上清晰地映出它的钩喙,它依旧挺直身子,却侧过脑袋,拿右眼瞟古斯。古斯看见了它浅栗色的虹膜,淡过瞳孔,这出乎他意料,他以为企鹅的虹膜和瞳孔都是深棕色。它的虹膜边上有一圈乳白色,往里渐淡。他竟然从它眼中读出了智慧,以及蔑视,最令人震惊的是它情绪之深沉。这家伙似心下有所判断,毫不退缩地审视着眼前的未知生物,这不正是胆量。眼前明明是一只受本能驱使的动物,却更像深思熟虑而英勇无畏的人类,它似乎在评估古斯这一危险与未知人物。都怪它浅色的虹膜,他所遇见的百来号人有着同样的浅色虹膜。
或许古斯感到了孤独,所以从一只动物眼里看到了人类的影子,从一个独特的、无比鲜活的生命那儿感受到了与众不同,他看到了它。突然,他发现企鹅钩喙上白色的羽毛斑消失了。他吃了一惊。无关角度、深度,也并非不同生物之间相互审视却有待认识,而是因为蜕变,一只动物在更新自己,过去关于它的一切描述无关它的现在。于是古斯回到桌前,把这一细节记在本子上,记录的同时下定决心——当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继续这只企鹅的素描,特别是那与众不同的斑点,还有虹膜过渡至瞳孔间清晰而明亮的斑点。
下午五点天光仍在。企鹅继续踱步,并未远离墙根。时而撞上障碍物——五斗柜或者椅子之类的家具,它像是在用钩喙亲验目标的材质。五点半的时候,它已经跋涉了六米。十分钟之后,有人敲门。窗外站着斯特罗姆内斯的公证员布坎南先生。古斯得把企鹅藏起来,他冲向企鹅,从后面逮住它,拎鸭子一般拎起它。仓促间,企鹅来不及反抗,虽气得直叫,叫声却微不可闻,有点屈从的意思,惊吓之下脚蹼直踢古斯的肚子。
布坎南的敲门声又起,还算礼貌。古斯应道:“来啦!”他仍旧怀抱着企鹅,一手兜着它的翅膀,一手揽着它的脖颈。在他怀中打挺的小动物虚弱地一阵阵颤抖,同它的呼声一般无力。抱它到了笼子跟前,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急着把它放回笼子,却始终不得方法。或许是惊慌失措,或许是刻意为之——不愿无缘无故出事,企鹅瘫软得像块破布,不由他轻易摆布。古斯又应了一声:“来啦!”但这一次,语气明显透着焦躁,汗湿了他的额头。他先塞它的脑袋,然后推它的屁股,但它胡乱动弹并不配合,古斯抛下手中这个烂摊子,关上笼子,朝大门跑去……
题图John James Audubon (1785-1851)绘,Public Domain
(转自:小鸟与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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