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归来,共和党掌握国会两院,中美科技竞争也将进入新阶段。
把中国的科技进步从战略上正式认定为美国的国家安全威胁,自川普1.0 始。之后四年,川普政府极限打击中兴、华为,通过出口管制、外资审查、经济制裁、“清洁网络”、“中国行动计划”、限制STEM签证等,开启了对中国的“科技战”。拜登任内使用的“科技战”武器,如半导体出口管制、信息通信技术和服务国家安全审查,反向投资审查等,也是由川普1.0发起或提议,后被拜登发扬光大。
这构成了我们预测川普2.0中美芯片战争的历史背景和出发点。理论上,政策可能新的变量有所变化,因此分析这些变量就变得比较重要。
第一个变量是人和机构。
拜登任内,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深受信任,“沙利文主义”(Sullivan Doctrine)成为美国对华科技竞争的指导思想,也构成了后续半导体出口管制、反向投资审查等具体限制措施的总纲。
川普2.0的“沙利文主义”会是什么样?谁会是川普的沙利文?目前看,有一些潜在人选,如川普1.0最后一任国家安全顾问Robert O’Brien。此君今年6月曾在《外交事务》发表文章《以实力求和平的回归:川普的外交政策》(The Return of Peace Through Strength Making: the Case for Trump’s Foreign Policy),呼吁“对任何中国可用的技术进行更严格的出口管制”(tougher export controls on any technology that might be of use to China),并明确点名电动汽车、太阳能、人工智能、量子计算,以及中国车企比亚迪。曾在川普1.0担任代理国家安全顾问的Keith Kellogg、担任白宫国安委幕僚长和执行秘书的Fred Fleitz也是潜在人选。目前,新的国家安全顾问到底花落谁家还是未知之数,从川普公开表示不会再用蓬佩奥和黑利,能看出他现在要找的人一定是对自己最忠诚可靠的,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商务部长和Trump2.0时代的商务部,是另一个重要的观察点。拜登任内,商务部从一个在美国政府体系内一直比较边缘化的部门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对华“科技战”先锋,全体中国人认识了一个叫雷蒙多的女部长和一个叫工业与安全局(BIS)的机构。川普1.0时代,商务部虽然在对中兴、华为的打击中发挥了作用,但风头完全被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盖过,罗斯和莱特希泽的分量更是难以同日而语。Trump2.0的商务部还能否延续之前的角色?
由于出口管制的职能在商务部,预计商务部在中美“科技战”中还是会发挥重要的作用。对出口管制这个颇为技术性的话题,川普本人鲜有评论,但号称其智囊的传统基金会著名的Project 2025报告则有系统论及。尽管川普否认自己和Project 2025的关系,但该报告作为保守派对未来共和党总统施政方针的详细建议,还是能给我们提供一个观察窗口。
汽车行业资深企业家和投资人、川普1.0商务部的首席财务官兼行政助理部长Thomas Gilman撰写了该报告的“商务部”一章。Gilman在报告中强调商务部拥有“对于保守派总统任期成功至关重要的专业知识、项目和权力”,对该部的几个关键部门和业务板块提出了改革建议。他认为,川普通过《2018年出口管制改革法》给了BIS管制新兴和基础技术的权力,但拜登政府的BIS执行不到位,管制地太少(只有40多项),对许可证申请拒绝通过的太少(只占全部申请的1.2%),并且决策不透明。他还提出几项十分严格的具体建议:
一是建立一个新的部门间协商机制和向国会报告的机制,提升出口管制许可审批的透明性。
二是对不允许美国政府进行最终用途检查的国家(特别点名中国和俄罗斯)直接拒绝发放许可证(而不是像目前这样先上UVL)。
三是修改EAR,撤销奥巴马时期对关注国家(包括中国和俄罗斯)放宽的许可政策;取消许可例外;扩大外国直接产品规则;把最低含量规则的门槛从25%降到 10%,关键技术降低到 0%;收紧“视同出口”;收紧 “基础研究” 的定义,以解决东方大国利用美国大学的开放资助招募学生和研究人员的问题;消除标准制定 “活动” 这个许可例外情况。
四是把更多中国实体添加到实体清单,并采取“推定拒绝” ,把违规公司列入“被拒绝人员名单”,如果情节严重,财政部也要制裁。
五是根据《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起草并实施一项行政命令,把数据作为出口管制的对象,针对受管制的个人数据类型、按照出口目的地国家设定许可政策,BIS制定具体规则予以实施。
六是把中国的应用程序放进实体清单,阻止这些应用程序用户进行程序更新,达到事实上的封禁效果。
第二个变量是过去两年来美国国内对拜登政府半导体出口管制政策越来越多的反思和质疑。
过去两年,美国国内出现了不少以此为主题的报告,主要是在强调半导体出口管制的三个副作用:一是导致美国半导体公司因为失去来自中国市场的营收,进而没有钱再投入研发,伤害了美国的科技优势和美国公司的竞争力;二是遏制中国效果不彰,反而刺激中国加快推进国产替代并在供应链上剔除美企;三是没能说服荷兰、日本和韩国全力配合,这些盟友在出口管制方面偷工减料,其公司趁机抢占美国公司退出后留下的市场空白。今年初,加州众议员 Zoe Lofgren、参议员Alex Padilla致信商务部,指责半导体出口管制已经导致一些美国公司陷入“死亡螺旋”。
但也有一些分析认为,这些报告有意夸大了半导体出口管制对美国公司的影响,出口管制短期内是有影响,但这些美国公司很快就找到了其他在中国以外的客户。一些咨询机构去查了出口管制以来美国主要半导体公司的业绩数据,结果发现这两年它们的业绩其实都很不错,保持着接近历史最高水平的营收,毛利率也增加了。
目前看,美国政府没怎么受这些报告的影响,限制HBM的出口管制新规可能很快落地;众议院最近给ASML等半导体设备公司写信,要求他们报告销售情况和客户清单;因为华为“马甲”事件,美国预计会增加对芯片代工的新管制,已经给台积电发了“is informed letter”,台积电此前是不能给在实体清单脚注4里的大陆企业代工,现在可能只要是7nm及以下制程、面积大于300平方毫米的芯片,代工都有问题(不一定是最近市场传言的台积电会断供,但需要申请许可应该是板上钉钉)。
川普和他侧近的幕僚怎么看美国国内对半导体出口管制效果的争论,需要观察。如果他们认同那些报告的观点,又希望和民主党政府的政策保持距离,可能会恢复川普1.0的做法,更精准(但更严厉)地制裁一批领先的中国半导体企业,对其他企业则保持目前的水位,甚至有所放松,允许美国公司继续和它们做生意。但如果川普团队也觉得出口管制的负面影响被夸大了,则会是另一种做法。
第三个变量是荷兰、韩国、日本这些盟友的反弹。
芯片战打到现在,美国自己的弹药已所剩无几,迫切需要荷兰、日本、韩国等盟友的配合。如果台积电卡住代工,ASML和东京电子断供半导体制造设备,SK海力士断供HBM,甚至日本能切断光刻胶输华,那将会是美国构建Chip 4联盟的巨大成功,但指望这些国家无条件配合美国似乎不太现实。尽管荷日韩过去一段时间基本配合了美国的要求,但明知中国公司在钻一些漏洞,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要顾及和中国的关系,更要顾及本国公司的商业利益,特别是在AI时代这些先进半导体公司都是要呵护好的香饽饽。通过对荷兰和韩国公民来华商务、旅游等活动单方面15天免签,恢复和日本的一些高层级交往和对话,中国近期似乎也在稳定或改善与这些国家的关系,客观上为国产半导体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和空间。
川普的“美国优先”和单边主义倾向,使他更可能激进地使用外国直接产品规则和最低含量规则等域外管辖工具逼盟友配合,而不是像拜登那样主要还是通过外交途径施压。由于美国在半导体供应链特定技术环节的垄断(如ASML仍高度依赖美国的光源、电子束、软件和高纯度半导体材料),ASML、东京电子和SK海力士将不得不俯首听命。短期看,这会让中国半导体行业的日子更难。由于中国现在仍十分依赖荷日韩的设备和HBM,如果三国被迫断供,中国将很快无法再扩大先进芯片产能,已经有的产能或许也会因进口设备耗尽和缺HBM而倒退。但长期看,这可能会迫使ASML等美国盟友的公司更积极地在设备中排除美国技术,以便早日脱离美国的域外管辖,继续和中国做生意。
第四个变量是川普在美国科技界的盟友。
川普胜选后,美国的科技公司的老板们排队示好,半导体公司里似乎只有英特尔的CEO Pat Gelsinger意思了一下,主要是想把还没进腰包的芯片法案补贴拿到手。市值超越苹果成为第一的英伟达CEO黄仁勋、存储巨头美光都没说话。总体上,我感觉美国半导体公司要么和民主党更亲近,要么对川普阵营的影响力十分有限。
马斯克是个很大的变数。特斯拉高度依赖中国市场,FSD入华还有赖中国政府批准,他至少应该不会在“科技战”上煽风点火。但考虑到府院和川普身边充斥着对华鹰派,他能不能成为促进中美缓和甚至“科技停战”的力量,要打个很大的问号。川普和马斯克两人都很强势和善变,双方的蜜月期能维持多久也不好说。
再者,这几年美国科技界里中国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美国科技公司现在要么进不来中国市场,要么在中国越来越难赚到钱,要么因中国推进国产替代自感在华前景暗淡,都在寻找中国以外可以赚钱的地方。很多公司盯上了美国国防和安全预算的大蛋糕,自诩“国防科技”,希望拿政府和军方的单子,并为此主动和中国划清界限。为了拿到更多政府支持,OpenAI和Anthropic这些公司搬出了老套的“技术意识形态化”套路,强调:美国的人工智能是民主的、东方大国的人工智能是专制的,民主和专制水火不容,美国要确保代表民主的美国人工智能公司赢得竞争。美国科技圈这样的氛围和导向,会进一步压缩马斯克在对华问题上的空间。而且不要忘记,马斯克的xAI也是一家人工智能公司,他自己还要更多GPU,某种程度上也是中美AI竞争中的一员。
第五个变量是,中国式反制手上还有多少牌可以打。
如果川普做得太过分,中国可能还是要反制。过去两年,国内对镓、锗、锑、石墨、无人机和零部件进行出口管制,被外界解读为对美国的回击。最近彼得森经济研究所基于对美国海关数据的调查做了一个研究,结论是:这些东西虽然被中国管制了,但对美出口并没有明显减少;中国商务部大部分还是给了出口许可,只是要求出口商提交信息。这似乎说明,中国在反制方面政治姿态大于实际行动,但这当然不意味着中国就不会或不能切断这些物项的出口,水龙头的阀门是在自己手里的,国内还在不断通过《稀土管理条例》等举措提升对关键矿产的战略控制,抓住更多阀门。
因为觉得中国对日本禁运了稀土,西方国家实际15年前就已经开始推动稀土供应的多元化,但效果很差。一方面是根本打不过中国公司,毕竟不是哪家公司都能拿到政府补贴,承受生产成本低、降价和财务损失。在关键矿产方面,中国也不只是有储量和产量优势,冶炼和溶剂萃取技术领先西方整整一代,能以更低成本提取更多稀土。中国的体制特点,也决定了能调动商业资源,依托一带一路等机制投资海外矿产供应链,比如现在刚果(金)80% 的钴产量都在中国公司手里。未来中国如果要通过更严格地管制关键矿产反制美国,威力究竟如何,能否迫使美国收敛,还需要更多实证研究,且这种反制就像七伤拳一样伤敌伤己,我在“从战略角度理解中国式出口管制域外管辖”中对此曾有论及。
第六个变量,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是中国半导体国产自主的进度。
在美国极为严厉的出口管制下,中国政府和企业使用了所有能用的办法,截至目前应对似乎是有效的。从公开的信息看,通过使用现有DUV光刻机叠加多重曝光,SMIC好像能制造5nm制程的芯片。虽然因美国管制而严重缺少GPU,中国公司还是通过提前囤货、优化算法、发展异构计算、借助先进封装、远程获取云算力等方式,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现有的各种类型的GPU、各种算力资源,部分抵消了在GPU数量和质量上的劣势。也正因如此,中国国内的大模型性能虽然落后美国公司,但应该也没落下太多。
公开信息显示,目前国内28nm芯片工艺的薄膜沉积、离子注入、刻蚀、CMP、涂胶显影、清洗、量测检测、去胶等,国产替代率似乎都不太理想,最关键的光刻机攻关也暂时还没有明显进展。中微董事长尹志尧曾经提到,目前国内半导体国产化率大概在15%-30%,5年到10年的时间能赶上美国,不知道这个估测是否靠谱。
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大陆在追赶,台积电和美国公司也没闲着。台积电的3纳米制程已经能量产;2纳米制程进展顺利,计划2025年下半年量产,因为采用了GAA,相较现有的FinFET,性能和功耗显著提升。先进封装技术,台积电推出了3D Fabric,通过提升性能、提高集成灵活性、缩小外形尺寸为半导体行业提供了最领先的先进封装解决方案。ASML在光刻机方面也在持续进步,今年开始向台积电和英特尔供应高数值孔径极紫外光刻机(High NA EUV)。
GPU方面,英伟达的Blackwell今年四季度可能开始大量投放市场,其最先进的Blackwell GB200 NV72已经不再单纯是GPU芯片,而是一个嵌了72个Blackwell GPU、36个Grace CPU的机架,通过大量 NVLink 网络电缆连接,并配有贯穿其中的液冷管道,生动体现了黄仁勋“数据中心是新的计算单元” 的理念。明年,美国每一家领先的AI公司都可能有10万甚至20、30万个H100 GPU集群。届时,中国公司手里分散的、有限的GPU将相形见绌,这会不会成为一个中美算力拉开显著差距的转折点?
说到底,中国AI算力的解决最终还要靠国产芯片争气。国产芯片要突破,一定是设备先突破,没有设备就造不出芯片,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与此同时,中国的AI产业也不能因此停下来干等。李开复最近有个访谈,提到美国很可能靠OpenAI这些公司形成“AGI霸权”,中国没有那么多GPU可以烧,和美国竞争AGI胜算渺茫,但中国公司可以努力先把前沿模型的推理成本降下来,跑通商业化,依靠产品和应用建立护城河,同时在模型训练上慢慢追赶。这或许是值得考虑的一个思路。
在分析了上述六个变量后,似乎情况不乐观,但好像又有一些希望。不管是悲观还是乐观,面对更加不可测的川普2.0,中国未来的应对都需要有更立足于产业现实的战略、更奇正相生的战术,以及坚定不移办好自己事情的定力。
(转自:东不压桥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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