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那些逝去的武侠年月

忆那些逝去的武侠年月
2024年11月06日 08:17 经济观察网

一、初邂逅金庸

时光飞驰,转眼今年已是金庸一百年。

而那本我三十岁时写的《读金庸偶得》,竟也过了四十二年!

六十年代中期,我就看过《天龙八部》。那是某一位跑船的长辈从香港带回来的。读后极为惊艳,但并不知道作者金庸是何许人也。

七十年代,台湾的租书店有《萍踪侠影录》《小白龙》等书名,据说也是金庸所著,只是被冠以别的书名与用了别的作者之名。

看过了好几部他的著作,加上自己从十多岁已到了二十多岁,早多了更丰厚的审美功力;那时候即认定这位金庸,是众多武侠小说家里写得最好的!

二、沈登恩引进台湾

一九八一年六月,我刚退伍没几天,在台北衡阳路巧遇远景出版社的沈登恩。他说他费了很大的工夫,终于使金庸的著作解禁了,终于要引进金庸的书在台湾正式出版了。他七十年代中期即听我闲谈中聊过些许金庸,这一当儿,见到了刚退伍的我,居然心中生出一个颇大胆的盘算。遂约我次日到他光复南路的出版社详谈。

不久,我就接下了这本《读金庸偶得》写作工作。

犹记沈登恩当年爱说:“《红楼梦》这书如此脍炙人口,所以有‘红学’;金庸也该有‘金学’!”他拿出他刚出的倪匡《我看金庸小说》《再看金庸小说》二书,说:“你也来写一本吧!”

这就是我说的他的“大胆的盘算”。

我写得慢,等我半年后交稿时,倪匡已出了《三看金庸小说》。所以我是“金学研究”众书中的第四本。

有眼尖的读者会问:“你书中似乎没提《碧血剑》?”我说:“好问题。乃八十年代最早的远景版,没出《碧血剑》。它还没解禁。”

这就像当时《射雕英雄传》是改成“大漠英雄传”的书名,才过关的。另外《书剑恩仇录》也改成《书剑江山》,皆是当年的一些规避之举。

这书交出后不久,我就被“国泰建业广告公司”(即“奥美广告”的前身)的协理宋秩铭拉去他公司做一个“文案”(copywriter)。有一天,公司接了香港某部电影的广告工作。电影的制片,叫蔡澜。我和他聊天中说,刚写完了一本讨论香港武侠作家金庸的小书,叫《读金庸偶得》。过了一两个月,蔡澜又来到台北,一碰面,他道:“我从香港带来一张报纸,要给你的。报上有篇书评,评你的《读金庸偶得》。结果我今天要带这张报纸出门,在旅馆房间里遍寻不得。我想,可能是打扫的人当成是看过的旧报纸,当垃圾收拾掉了。”这大约是一九八二年圣诞节那时之事。

三、三十岁迎来了阅看武侠的尾声

金庸的书一出,于我言,武侠书的终极版于焉出矣。

至此,别的武侠书再不用看矣。

也正好是八十年代,我要进入我的三十之年,其实武侠小说已渐不看矣。正好以详读金庸(并写成一本评论之书)作为尾声。

说来真奇,从那以后,所有的武侠小说皆再未拾起。

多年后又出了个女作家,据云写得极好,叫郑丰的,我亦没看过。

就像打麻将,九十年代初以后,人都过了四十,就再也无意打了。

也像戒烟。我到了五十岁,一不抽,就再也不抽了。

也像摇滚乐,七十年代末以后,已慢慢不往下追了。举例言,史汀(Sting)就没怎么听。性手枪(Sex Pistols)等团就没去听了。而鲍勃·迪伦(Bob Dylan)的Blood on the Tracks和Desire二张唱片后,他的唱片便再也没听了。

这是什么?

这是每人在生命岁月中的各种兴趣与关注自然会出现的停歇与转移。

四、我和武侠小说,竟皆是那时代的产物

我和许多大我一些、小我一些的同辈会看武侠小说,当然和我们共拥的时代有关。就像五、六岁起会蹲在地上打弹珠、玩圆牌,七、八岁起若说阅读就已看起了漫画书(叶宏甲的四郎真平便是那时窜进了我们的视野),十一二岁时开始看文字的书(比如小说,当然武侠小说也是),乃那个清贫的年代,娱乐或文艺原本就只能如此!

它和广播剧、华语流行歌曲(崔萍、葛兰、紫薇……)、西洋流行歌曲(Bobby Vinton、Paul Anka、猫王……)、言情小说(金杏枝、禹其民及稍后的琼瑶)、斗狠黑社会小说(费蒙的《赌国仇城》等)一起,笼罩在当年的无色清贫灰澹的文艺空气中。

这说的是“不怎么花钱的娱乐”(小说出于租书店,花费甚少)。

观看电影,则是“花钱的娱乐”。

五、武侠小说在那年月幽幽衔接了某种飘渺的老中国

五十、六十年代,坊间的武侠小说,是大陆来台湾的人写的小说。写的内容,皆是发生在古代,在远方的中国。

稍微年长的,有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等。稍微年轻的、后起的,有古龙、柳残阳、上官鼎等。稍微更老的,则有孙玉鑫。再更老的,有郎红浣。稍后加入的本省作家,如田歌、秦红,算是少有的例子。

他们都是在台湾写的。我们看的皆是成于台湾之作。

金庸写于香港,我们当年在台看不到。

 至于早期成于大陆的《十二金钱镖》(白羽)、《卧虎藏龙》(王度庐)等,有很长一段岁月此间也是看不到的。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亦不是人人看得到的(哪怕此书的名气恁大,提谈此书的人恁多)。

其实郎红浣(1897—1969)的年纪大于王度庐、郑证因,然在大陆时未必是写武侠之人——也就是说,若非寄居台岛,他可能不会提笔写武侠呢!

不知是武侠小说这种类型太过老中国、太过撩人乡愁,抑是它和太多人童年的旧梦有不可切割的渊源,太多的学术型文人也不免提笔颇富兴致地来写它一写。据说,书画大师江兆申(1925—1996,后来担任“故宫”副院长)五十年代还在基隆教书时,也曾化名写过短时间武侠呢!

六、年少莽撞,常是武侠创作的动力

武侠作家有武侠作家的某种气质。

就我的观察,尤其以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来说,他不妨有一股民国气。甚至更好是有民国的太保气。乃那个时代,有那个时代原本就弥漫在社会上的一大片“不平气”。

我生在那种时代,如今回想,就会最珍惜那种如今再也见不着的带点破落感、东西皆缝缝补补、社会总弥漫着一袭江湖飘摇的气氛。

好比说,你去看古龙,或看柳残阳,他们似乎很像写武侠的人!他们看待身边的太保或类太保,有他们很感贴近又很通透的眼光。并且,他们自己不用是太保。哪怕他们在生命中某一段困厄、不快、委屈的岁月就差一点要往那条上走了。但他们终究不是。

他们是作家。

读武侠的人也有读武侠人的共同气味。就像我们说,吃牛肉面的人有那种吃牛肉面者的调调一样。

而这一切,于三四十年代出生的人言,最是明显。请言其详。古龙生于一九三八年,柳残阳生于一九四一年,他们的年代是国家很多难又很动荡的年代;人的气息、人的情感皆呈现这种不安与愤慨。这种作品是少年人揣看人生而成的笔墨。它粗糙,但它有意思。

许多人提笔写武侠,常是中学生。

中学生,或说少年,是“武侠情怀”最浓烈的人生阶段!

柳残阳曾说他高中生写武侠的稿酬,比他父亲校级军官的饷还丰厚!刘兆玄他们三兄弟写武侠,也在做学生之时。《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和他哥哥在少年之时,也写武侠。

故我几十年后每谈武侠,更爱把五六十年代的台北桀骜学生与他们托身的强恕中学、文山中学,与牛肉面之兴起等等相叙并论。乃那更是“后民国”极浓烈的生活与美学。乃这是台湾这八十年最珍贵的瑰宝也。

七、台湾那年代,是武侠最相宜又最相配的时地

武侠小说不但有读它最相配最贴近的年代(像台湾的五六十年代),也有最相配最贴近的环境。

像当年台湾的城镇──像彰化的溪州、员林,台南的新营,当然新竹市、花莲市也是。其实台北、高雄这些大一些的城市又何尝不是?

像当年的房舍──战后匆匆盖出的民国式瓦房。加上日本房子的木造结构。街上有骑楼的排屋。更有眷村的紧聚式房舍(你今日去看一眼“中兴新村”便知我意思也)。

像社区结构──稻田边的小小租书铺子。巷弄一条来一条去的墙后人家,与墙后传来的麻将声。

像印刷方式与纸质──要用毛糙的纸张,印成松松的排字,装订成薄薄的一本一本,一部书往往达三四十册。出版社常是南琪、真善美、四维、春秋等。

这些皆是埋头读武侠最理所当然的环境啊!

当然,如今只能缅怀啊。

八、高妙作品之前的浅俗作品,你由于年少或时代清贫,反而舍不得啊

武侠小说出了金庸,固是最终极之作;自此别的作品皆被比过去了,皆不值一哂矣。就像鲍勃·迪伦如此高妙的词与曲歌手听过后,别的流行歌手、低眉写词写曲者便不值一哂也,然真是如此吗?

有时你偶忆起在迪伦之前,当年你已听得很喜之A Place in the Sun(Stevie Wonder),Susie Q(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If You Go Away(Rod McKuen),甚至冲浪吉他曲Walk,Don’t Run(The Ventures)、Pipe Line(The Chantays),哪怕显得通俗、不够高眉,你照样今日听来极是兴奋欢愉,并不被迪伦雄风掩盖。甚至那首动物合唱团(The Animals)唱的House of the Rising Sun,你至今听的仍是他们一九六四年唱的版本。即使动物合唱团主唱早宣称他们学得此曲是听了一九六二年迪伦第一张唱片中这歌的民谣原曲,不久就改唱成如今的“摇滚版”!然而几十年来坊间听的,全是动物合唱团唱的House of the Rising Sun。乃它是太多太多人生命中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全身心反应。

你相不相信,这首歌初降临台湾,我和我的同辈固然听到,比我年长的古龙、柳残阳也必然听到了。我没问过林怀民,但我相信他当年绝对听过!

那些歌曲初次降临到地球上,不久我们在偏远的台湾就听到(跟在菲律宾、在泰国、在日本同样听到),是那个战后的时代原本使然。

还有一个人,也绝对听过,并且爱之不舍,就是搬演、创作布袋戏的黄俊雄。

这就像即使饱读金庸之士今日偶掀开昔年很迷之田歌、陈青云、柳残阳、卧龙生等未必臻于高峰、稍嫌通俗之作品,照样乐趣横生,甚至忆起了少年时台湾那年月青涩粗陋的生活氛围啊!

九、不止是时代的产物,会不会是武侠书中人物?

好了,我要回头看看我自己了。

嗟乎,我糊里糊涂过了童年、少年,又很粗陋荒疏地以那些弥散在身边的粗糙艺文材料娱乐自己、养育自己……然后在三十岁时,停下了武侠的阅读……接着仍然糊里糊涂在人生中飘泊……啥事也看不上,率性而吃,率性而睡,一意孤行,一事无成,亦不想成,只偶在自己那胡意又不文的手艺上似作琢磨……一天一天往下混着,竟然又过了四十多年,转眼已是七旬老人,这几十年中,常常行于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天苍苍野茫茫之境地,唉……蓦然一想,会不会朋友从旁看我,压根我把自己活成了武侠小说中的人物?

二0二四年七月二十日

本文为《读金庸偶得》二○二四新版序

来源:文汇报

作者:舒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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