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5月12日11:53 一财网

1920年代的马雅可夫斯基

1925年俄文首版《我发现美洲》封面

时间是1925年,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漂洋过海几个月,抵达墨西哥美国边境一个叫拉雷多的地方。像很多边境城市一样,国境两边各有一个同名不同姓的地方。在墨西哥拉雷多的美领馆,马雅可夫斯基准备申请进入美国的签证,签证官问:“莫斯科在哪,波兰吗?”

“不,在苏联。”

反反复复看了他的文件很久,签证官说:“哦,我明白了,你是个意第绪人。”

这一瞬间,马雅可夫斯基嗅到了美利坚合众国第一束与众不同的气味。“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一个美国人的工作是削针眼,那么他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人对自己的工作都更为了解,然而他对针眼本身却完完全全一无所知。针眼不是他的专长,他没必要了解。”

1925年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32岁,在莫斯科文艺圈与左翼思想界是炙手可热的沙龙红人,绯闻缠身,又是追随者无数的共产主义活动家。踏上美洲大陆,对一个1920年代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说,等同于直面敌人——美国这个最为壮观的资本主义景观。这是一次带有明显敌意的朝圣之旅,它当然是有意识形态预设的,且受到了美洲大陆上的共产主义组织和报纸的支持与帮助。必须承认,早期共产主义者对工业社会的厌恶不仅来自对资本家剥削工人的愤怒,更是一种美学分歧。如马雅可夫斯基在到达美洲之前在诗里写的对芝加哥这座城市的想象——“一座城市/站在同一条螺旋线上/一切都是电-动-机”……

就20世纪批判资本主义的文学作品来说,马雅可夫斯基的《我发现美洲》(My Discovery of America)大概是独树一帜的一本奇作,它对美式资本主义的攻击火力和节奏,好像踩着风火轮又举着机关枪的哪吒,随身携带一种显然极为浪漫主义的坚定信念。我认为我们今天有必要读这本书(此书1925年底就在俄国出版,一直到2005年才有了第一个英文译本),是因为这种诗意又彻底的批判,在我们今天的文化环境下濒临灭绝。

2005年才推出的《我发现美洲》英译本

《我发现美洲》的独树一帜有几个原因,其中一个是马雅可夫斯基并不会说英语或者其它外语,整个美洲旅途,从墨西哥到纽约又到芝加哥和底特律,他捕捉到的信息大多并不来自他熟悉的媒介——语言。行程中他不得不依靠一些文化背景与语言能力均可疑的白俄或犹太移民进行翻译,在正式派对上除了不断说“我再要杯茶”以外,几乎是个聋哑人(即便如此,在美国的三个月当中,他还是与一名女翻译坠入爱河,留下了一个美国女儿)。

马雅可夫斯基在签证中心枯坐四个小时,换了两个翻译,并回答了“上百个”事无巨细的诸如你祖母来自哪里的问题以后,终于抵达了美国拉雷多。在拉雷多,领事馆找来的开家具店的犹太翻译,迅速带领他大步迈入美国资本主义的日常生活——家具店里所有商品标价都是以“ .95”结尾;马路上的小贩两块钱卖给他两件衬衫(一块卖的是衣服,另一块卖的是友谊);所有人都自带一个旧世界的故事和一档新世界的买卖,比如这位家具店老板,来自摩尔多瓦一个叫奇西瑙的地方,14岁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听说西班牙的女人全世界最美,当天晚上他就装好了行囊出发,到马德里的时候已经17岁。很显然,西班牙的女人并不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女人更美,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他想了想,认为口袋里得有钱才是让漂亮女人看他一眼的希望。于是,他和两个街上认识的狐朋狗友搭上了去美国的船,上岸才发现坐错了趟,脚下的地方不是美国而是英国。在伦敦河边卖“地沟烟”(把烟屁股里的烟草重新卷成香烟)赚了点钱以后,三个混混终于买到了去美洲的三等船票,目的地是巴西。在船上,这位兄弟靠赌博赢了一大笔钱,又在下了船以后迅速地同样通过赌博全输光了……这故事不用说下去,主题是至今好莱坞电影里最常见的:精彩的人生必然要大起大落,但只要你坚信你的美国梦,结局一定是美好的。

马雅可夫斯基在这位美国梦想家帮助下,搭上去纽约的火车。1925年的纽约,世界上技术最为先进的城市。“任何一个来访的生意人需要的一切你都可以在酒店里找到:邮局、银行、电报室、各种商品——你完全不需要出门。这里总坐着几个相当聪明的母亲和她们用意实在太明显的女儿。”美国人的一切都是生意,便利是效率,效率是金钱,摩天大楼的电梯像地铁一样分站站停梯与快梯。“为不浪费六分钟时间,美国人会坐电梯到七楼,然后跳上快梯。”

效率的另一面:午饭时间,一个每周赚15美元的普通工人只有15分钟的午休时间,他们吃的是自带的干粮。赚35美元一周的工人,会去自动贩售机买杯咖啡,赚60美元一周的工人去咖啡馆吃蛋饼,而100美元以上一周的,则会去上所有除了美国菜以外的馆子,他们有一小时的午休时间,且不怕迟到。“规定工作场所必须有进食空间的劳动法案还没传到美国。”马雅可夫斯基写道。不仅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光鲜亮丽的时代广场,贵族居住的公园大道之外,“第一街到30街之间——比明斯克还要脏得多。而明斯克脏到离谱……垃圾和污水一直漫到脚踝——这不是修辞,是字面意义上漫到脚踝。”城市里不同民族的人居住在截然不同的街区,地铁上,125街左右黑人开始下车,90街俄国人,50街德国人,以此类推。

美国人,在马雅可夫斯基看来,对人与人之间的微妙没有理解。“如果一个美国人跟女伴用过晚餐以后回到车里,会立刻亲吻她,并索要女伴回吻。没有这‘象征性的感激态度’,他会认为自己刚买单花的一块钱打了水漂,且再也不会邀请这位毫无感激之意的女士约会。女士本人则更会被她聪慧节俭的朋友们取笑。”

很难说这里面多少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观察,多少是他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很难想象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人能对异国得出如此精确的描述——“上帝即是美元。美元即是神父。美元即是圣灵……美国人对美元的感受里蕴含着诗意……我相信,在所有人对金钱的热爱之上,美国人对美元纸币上的绿色有种别样的美学崇拜,将其与春意联系在一起,或者那椭圆形框里的人头,看起来像个十分硬朗的男人,代表着某种繁荣昌盛。”

《我发现美洲》政治意味最浓厚的部分,有关芝加哥与底特律——两个真正的美国工业城市,也是马雅可夫斯基试图指导美国工人参与革命的要塞。如果说一个来自莫斯科的诗人对纽约的理解抒情成分大于逻辑思辨,那么马雅可夫斯基对工人运动的理解要更贴近现实。在芝加哥,马雅可夫斯基参观了著名的屠宰场,说:

“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你要么成为素食主义者,要么会开始慢慢杀人——一旦你看够了这场戏的话。芝加哥是各种耸人听闻的谋杀案发生的地方不是巧合。更不是巧合的是,在这样的空气下,四个婴儿里有一个会在一岁前死去。”

在底特律,马雅可夫斯基参观了福特工厂,并得到了如下的反馈:

“我们只有15分钟的午饭时间。你只能坐在工凳上吃饭,没有喝的。”

“这里没有图书馆,只有一家电影院——里面只放如何能提高工作效率的片子。”

“没有任何带薪休假。”

“但又能怎么办,你怎么闹得过福特公司?”

“你怎么才能团结起讲54种不同语言的人?”

在底特律,马雅可夫斯基总结道:“离婚率是最高的。福特的系统会导致员工不孕不育。”

也许这些教科书一般的马克思主义工人运动思想,会让如今的很多中国人觉得耳朵长茧。《我发现美洲》大概可以算是一本来自俄国的“五四文学”作品,它思维跳跃、才华横溢、幽默到俏皮的程度,同时又含有一种荒谬的滑稽感。一个俄国诗人,在1925年,试图通过批判资本主义往理想社会更进一步,这几乎刚好是美国梦这枚硬币的反面。你当然不能忘记那首著名的《布鲁克林大桥》的最后一句——“布鲁克林大桥,是的,那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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