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收到老友叶小沫的新书《我的爷爷叶圣陶》。今年是叶圣陶先生诞辰130周年,这本书是最好的纪念。书很厚,写得朴实,翔实而感情弥漫。其中有一篇《爷爷和牵牛花》,非常有意思。
叶圣陶先生一生热爱花草树木,对牵牛花情有独钟,1931年,他写过一篇散文《牵牛花》,近百年来为多家选本所青睐。61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走进叶家小院,便曾见过满墙的爬山虎下面,那一丛丛盛开的牵牛花。
小沫写爷爷从年轻在上海,到晚年住北京东四八条,一直热衷种牵牛花,水泥地不易种,便种在瓦盆中,可谓花开花落不间断。
文中写到这样两桩事。
一是“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那三年困难时期,家家都缺粮和菜,八条院子里的方砖全被刨开,松土种上了蔬菜,以解蔬菜的供应不足,没有了种牵牛花的地方”。这是叶圣陶一生中唯一与牵牛花睽别的几年。花的历史,折射人生,更映射时代。不禁想起此后几年,儿子叶至善,孙子叶永和、孙女叶小沫几人,分别去了河南干校、陕西农村和北大荒农场,家中剩下孤独的两位老人。如此天远地远的长别离,再想曾经一样别离的牵牛花,可谓人和花的命运一样凄迷,再大的文人,可以灿烂如花,亦可凋零如花。
另一是“文革”那几年里,爷爷什么工作也没有了,真的是有闲心种花了。于是,情有独钟的牵牛花,又开始随心所欲地绽放,而且,比以前开得更加旺盛,因为“朋友们知道爷爷喜欢牵牛花,凡是看到好的品种,就会想办法帮他搞到种子。一时间,八条的牵牛花竟不下七八种,颜色有白的、浅粉的、粉红的、紫红的、紫的、浅蓝的、深蓝的……小的如小碗的口,大的如大碗的口……”可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却原来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小院里,小小的牵牛花盛开着在“什么工作也没有”的荒诞年月里,如果再想困难的三年时期小院里没有一朵牵牛花,在过于醒目的对比中,反讽意味双重浓郁。
更有意思的是,在这样荒诞的年月里,在叶圣陶先生与老友俞平伯和贾祖璋两位先生的通信中,对牵牛花的频繁谈论,成为诗书往来的重要内容。不仅涉及牵牛花的前世今生的历史梳理与科学探究,还求到梅兰芳家中牵牛花的珍贵种子,俞平伯特意将压制好的牵牛花的干花寄给叶圣陶,“爷爷每次都珍惜地把干花贴在当天的日记中”……
叶圣陶先生将这段经历称为“暮年上娱”。小沫文中说:“这其中种牵牛花,交流牵牛花的乐趣,也是两位老人的暮年上娱之一吧。”叶圣陶先生的“上娱”这个词用得真好,小沫的“之一”用得也好。我读后心中却是滋味别具。在那个年代里,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何以解忧,唯有牵牛。这当然是乱世中叶圣陶先生旷达精神和恬淡心情的显示,但恐怕也属解嘲之意,是娱在心中,苦亦在心中,却只能说娱,且是上娱。
古人说:石不能言,花可解语。对于著作等身的前辈作家,小小的牵牛花只是叶圣陶先生丰富一生的一个细节,却几乎串联起他的一生。人生与花木如此密切相连,难解难分,确实少见。从来文不以长短论短长,斧头虽小,能砍断大树,小沫以小博大,以小小牵牛花,让我看到一代文豪在时代变迁中的内心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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