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中国妇女网
曼妙的佳人形象,多彩的生活状态……“千秋佳人”里,一幅画就是一段故事,一幅画亦是一段历史。
清范雪仪《人物故事图册》
清佚名《雍正帝妃行乐图轴》
清费丹旭《昭君出塞图轴》
故宫博物院东华门内,跨进文华殿朱红色的大门,沿着青石路面向前望去,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印有“千秋佳人”四个字的淡蓝色展板上,光影斑驳,颇具灵动之美。步入殿内,展厅里光线柔和、氛围宁静,空气中弥漫着艺术与历史交织的气息……
历时两个月,于2024年10月31日落下帷幕的“千秋佳人”故宫博物院藏历代人物画特展(第四期),是继“庙堂仪范”“林下风雅”“众生百态”之后的第四期,不同于前三期各自展现的古代绘画中帝王将相、文人雅士、普通百姓的形象,“千秋佳人”聚焦的是古代女性形象。特展从故宫博物院藏历代人物画中遴选出83件仕女画,展品包括周昉(传)《挥扇仕女图》、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唐寅《王蜀宫妓图》……画作中的女性,上至妃嫔宫女,下至平民织女,既有神话故事里的仙子神女,也有文学作品中的佳人丽姝。闭展前一天,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走进文华殿,于笔墨丹青之中领略了古时各具风情的女性美。
展览分为“文本佳话”和“生活情态”两个单元。前者像一部装满故事的典籍,从历史传说、文学民俗中汲取女性形象,将古代女性的传奇故事生动呈现;后者则像一幅描绘古代女性生活的画卷,通过对日常和劳动场景的描绘,展现出她们真实的生活状态。两个单元之间,一扇位于展厅正中央的粉红色12折屏诗画屏风,既是两个单元在空间上的巧妙分隔,又像是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二者相连。本次特展的策展人,故宫博物院书画部的邢陆楠正为观展的人介绍着:“这个屏风的设计源于展览部三位女性设计师何勰、刘晓康和郑欣荻的巧思……”那一天,跟随她的脚步,依循她的讲述,在为故宫博物院所藏古代人物画那精妙绝伦的笔触赞叹不已的同时,也被画中所呈现的古代女性的故事深深打动,进而对古代女性的精神风貌、社会角色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顾恺之(传)仕女画中的女性成长与智慧
展厅里,蓝粉色相间的主题色调别具一格,一刚一柔的搭配,让整个空间既有女性独有的柔和之美,又有刚硬坚强之感,与本次展出的仕女画的多样风格相得益彰。
在“文本佳话”单元,粉红色的展柜前,两幅重量级展品——东晋顾恺之(传)所作的《女史箴图》(宋摹本)和《列女图卷》(宋摹本),最具人气。邢陆楠介绍道:“《女史箴图》所用线条细劲流畅,如春蚕吐丝,连绵不绝;《列女图卷》所用线条粗犷。二者的人物造型准确,构图形式古朴,均体现了早期祖本的特点。”画作中,或细劲或粗犷的线条,勾勒出了女性的美态,也勾勒出了她们的人生故事。
以西晋张华撰写的《女史箴》为蓝本创作的《女史箴图》,列举了历代贤妇的事迹来教育宫廷妇女遵循女德。横601厘米,纵27.9厘米的《女史箴图》(宋摹本),保存了11幅场景,包括“樊姬感庄”“卫女矫桓”“冯婕妤挡熊”“班婕妤辞辇”“防微虑远”“知饰其性”“出其言善”“灵监无象”“欢不可以渎”“静恭自思”“女史司箴”。
在“班婕妤辞辇”这部分画面中,八个宫人正抬着汉成帝的车辇,汉成帝回首望向后面步行的班婕妤。班婕妤侧身站立,面容庄重。这一画面描绘的是一次出行场景,当时汉成帝想与宠妃班婕妤同乘辇车,可班婕妤却拒绝了……这个故事,流传甚广,为班婕妤带来许多美誉。拥有清醒头脑的她,着眼于国家和君主的长远利益,多次劝谏汉成帝以国事为重,堪称古代妇德的楷模。可惜的是,这位西汉时期著名的才女,虽出身名门,自幼工诗善赋、精通音律,但身为女子,纵有奇才也无处施展,甚至在史书上只有姓氏而不曾留下她的名字,在那个时代人们的眼中,她也不过是皇帝的附庸。好在,《团扇歌》等作品流传于后世,让人们看到了她非凡的文学造诣与成就。
传为顾恺之的另一幅传世之作《列女图卷》(宋摹本)是一幅横约400厘米的长卷,根据汉代刘向所编《列女传》创作而成,图中涉及28位人物。特展展出的画卷是其中的“仁智”部分,不乏展现古代女性非凡智慧、主见和远见的故事。比如春秋时期,许穆夫人在卫国遭难时积极奔走复国,不顾许穆公拒绝出兵而亲赴漕邑并向齐国求援,最终助卫国收复失地;曹国大夫僖负羁之妻独具慧眼,劝说丈夫厚待流亡重耳,使全家在重耳成为晋文公后讨伐曹国时幸免于难……
从两幅国宝级画作中不难看出,仕女画不仅扮演着“成教化,助人伦”的角色,也体现了艺术审美层面对于美的追求。它更是一种文化符号,承载着那个时代对女性角色的期望,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价值取向。一方面表现了中国传统社会中束缚女性尊崇男尊女卑的妇德或妇道,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仕女画中也体现了女性个体的成长与智慧,这些智慧与抱负或通过劝诫的方式传达给当时地位更高的男子,间接发挥积极影响;或借助辞赋这种文学形式直抒胸臆,展现出女性的思想力量。
女性创作者范雪仪的艺术视角和情感表达
依旧是在“文本佳话”单元,展厅东侧的一排卷帘下有一张长桌,恰似古时女子闺房窗前的案几。走近之后便可以看到,那是一套独立的展柜,里面陈列着范雪仪的《人物故事图册》,图册为册页形式,由10幅工笔重彩画组成。
“在书画史中,仕女画并不稀少,但画仕女画的女性却少之又少。”邢陆楠介绍道。或许,正是因此,从展柜摆放的位置,也能感受到范雪仪于这次展览中的重要地位和策展团队对她的格外珍视。
古代不乏优秀的女性画家,如元代著名书画家管道昇、明代女画家文椒以及清代女画家陈书等。不过,能够创作人物画和界画这类画风规整且对技艺要求较高的女性画家却不多见。这次特展展出的《人物故事图册》,内容皆是与古代女性有关的故事,有源自《太平御览》中,南朝寿阳公主“梅花妆”故事的画作,有取材于北朝民歌《木兰诗》里,花木兰替父从军情节的作品,还有依据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内容创作的绘画等。
其中一幅画中,一女子执笔托腮,安坐于案前,她似乎处在思考的间隙,等待侍女研墨,同时目光望向捧着书卷走来的另一名侍女。院中的花木、亭台建筑与室内的人物相得益彰,笔触细腻精妙,人物表情清晰可辨,整个画面散发着浓厚的书卷气。这画中的女主人公便是班昭,东汉时期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和政治家。
历史上,出生于儒学世家的班昭,自幼博学多才。在史学领域,她继承父兄遗志续写《汉书》,为后世留下宝贵史料;在文学方面,她著作颇丰,文辞优美,现存的作品如《东征赋》,记述了自己随子东征的经历和感受,字里行间表达出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思考;作为教育家,汉和帝多次召她入宫,令后宫拜她为师,学习儒家经典、天文、算数等知识;在政治上,她凭借才学和智慧为邓太后提供了诸多建议,对当时的政治局势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班昭在多个领域取得的辉煌建树,无论是在东汉时期,还是从现代视角来看,都令人折服,她是当之无愧的巾帼翘楚。
“龙凤呈祥”“乘龙快婿”这两个成语的来历和图册中的第二幅画作有关,是依据《列仙传》中萧史、弄玉夫妇合奏引来凤凰的故事创作而成,与第一单元重要展品——明代仇英所绘《吹箫引凤图》题材一致。不同的是,仇英画作中,女主人公弄玉是以侧后背部角度呈现,男主人公萧史处于画面中心位置且正面朝向观者。而范雪仪的画作中,夫妇二人在亭台之中平起平坐,萧史更是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弄玉,细腻勾勒出夫妻间琴瑟和鸣之态。作为女性创作者,范雪仪运用的并非以男性为中心的构图模式,而是展现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视角和情感表达。
清初大画家恽寿平在《人物故事图册》后跋文称赞其作品:“今观吴门女史范雪仪乃能工于界画、仕女,布色精致、衣褶缜细、体貌有姱丽之容,衣纹得飘举之势,此则前代所未有,且经营运思,理无妄下,不必问其帷帽衣冠之考证,自有一种秀洁之色出于笔端……”除溢美之词外,从跋文中还能解读出范雪仪所绘人物服饰的风格。范雪仪身处清初,她笔下的人物故事来源于不同朝代,而画中人物的华美衣饰却并无某一固定历史时期可考,是基于她的想象创造而成。
这段跋文与10幅作品构成一个整体,陈列于独立的展柜内。尽管,我们很难从史书中挖掘出更多关于范雪仪的生平,但本次特展试图借助文献还原出这位清代女画家的完整轮廓,让观众能够真切感受到她蕴藏在作品中的才情。
文人墨客笔下的传奇女性
《文姬归汉图》中,蔡文姬扶鞍回望,与儿惜别痛断肠;《西施浣纱图》中,西施溪畔浣纱,沉鱼之貌映清流;《昭君出塞图》中,王昭君远嫁塞外,望雁思乡叹路长……“文本佳话”单元,还有诸多展现女性命运画卷的作品。历史上有不少女性人物的故事是借文人墨客之笔留存下来的,这些被大众熟知的传奇女性,在他们的笔下熠熠生辉。而展览中还有这样一些生活于市井巷陌中的平凡女性,她们饱经风霜,依然成为文人墨客竞相书写的对象。
在一幅横285.5厘米、纵32.3厘米,集绘画与书法于一体的展品前,许多观众屏气凝神地听策展人邢陆楠娓娓道来,“这幅《杜秋图卷》,右侧是元代画家周朗所绘杜秋娘的画像,从她高挽的发髻和精美的发饰可看出她的身份,而侧身站立、手拿排箫这一姿态也展露了她的文化修养。左边是元代书法家康里巎巎书写的杜牧所作《杜秋娘诗》,笔势一气呵成,与画像相得益彰,两者结合能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杜秋娘这个传奇女性。”
画中的杜秋娘,面容丰润、双眸似星。正如《杜秋娘诗》所写:“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她是唐代奇女子,成长于歌舞场所,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曾为镇海节度使李锜侍妾,李锜死后被送入宫中为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表演了歌舞《金缕衣》,其中“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广为流传的诗句相传就是为她所作。也因为这次表演让她受到唐宪宗的宠幸,被封为秋妃,二人相伴十余年。唐宪宗驾崩后,她又成为唐穆宗的傅姆。直到唐敬宗在位时,杜秋娘目睹了三位帝王连续暴死,认为必为宦官所为,于是与宰相宋申锡密谋,打算除掉宦官王守澄,并立李凑为帝。但计划被宦官王守澄所知,最终李凑被贬为庶民,宋申锡谪为江州司马,杜秋娘也被削籍为民,赐归故乡。她传奇而坎坷的一生被唐代大诗人杜牧记录下来,写成了千古名篇《杜秋娘诗》。
与《杜秋图卷》相邻展出的是清代画家改琦所绘的《元机诗意图》。画面以淡墨勾勒,墨线如轻烟一般,人物衣衫的冷色与领口、袖口处的暖色相互映衬。画中所绘手展诗卷之人是晚唐女诗人、女道士鱼玄机。她的诗作情感真挚、意境深远。虽后世的人们对她颇有微词,但在她短暂的一生中,鱼玄机清醒地对爱情、婚姻和女性命运有自己理性的思考。
《元机诗意图》的左侧还有一幅明代画家吴伟所绘的《武陵春图》,图中所绘女子是明代江南才女齐慧真,号武陵春。画面中,齐慧真低头凝神,手中执卷,倚靠石案。石案上放置着古琴、笔、砚、书卷等物品,以情境烘托她的才情。她对诗词有着独特的见解,对琴艺有着很高的造诣,在那个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她凭借自身的才情和智慧,成为人们口中传颂的传奇。
这3幅图卷相邻的排列,也是策展人的精巧构思。杜秋娘、鱼玄机和武陵春,这3位极具才情与个性的女性,因当时社会环境的重重限制,命运多舛。她们的一生反映了古代女性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下普遍面临的生存困境,但她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在困境中展现出积极抗争的姿态。无论是杜秋娘参与政治权谋试图改变局势,还是鱼玄机以诗歌为刃抒发内心愤懑,抑或武陵春以书为伴、于纸笔中寄托情思,都展现出她们不屈从于命运的坚韧。
这种坚韧,让她们的故事触动了当时的文人墨客和士大夫。诚如杜牧在《杜秋娘诗》中所写:“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想来,古代文人对女性悲惨境遇的喟叹,何尝不是一种顾影自怜,是对自己经世纬国之志在时代阴霾下无处安放的悲悯,是对自身在社会制度下同样处于压迫状态的隐喻。这种情感上的共鸣,跨越了性别。
生活剪影中的百态人生
古代女性的生活,有挣脱束缚的艰难挣扎,但更多的是平凡的日常,那她们的日常又是什么样呢?在特展中我们就能找到答案。
与12折诗画屏风遥相呼应,位于北侧展厅正中位置的多媒体互动区域也是特展的一大亮点,月洞门内光影闪烁,当走过月洞门进入“庭院”后,多媒体大屏上的仕女画动态图像瞬间呈现眼前。人群中不时传出惊叹声,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欢快地指着多媒体大屏问父母各种问题,现场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都被带回到古代那个充满趣味的乞巧节。
被称作“女儿节”的乞巧节在每年农历的七月初七,是与古代女性密切相关的节日。在这个节日里,古代女性祈求自己能够心灵手巧,掌握出色女红技艺。在互动大屏的两侧背景板上,挂有12组对传统乞巧节中所用物品和习俗的介绍,如摩睺罗、双头莲、花瓜、浮针卜巧、喜珠卜巧、登临彩楼等。据邢陆楠介绍,这些乞巧节的信息来源于宋代幽兰居士孟元老所著的都市题材类笔记体散记文《东京梦华录》中的记述。而多媒体互动大屏中的画面则取材于“生活情态”的一组重要展品——清代陈枚所绘《月曼清游图册》。
《月曼清游图册》为绢本设色,描绘了清代女子12个月的生活,分别为探梅、秋千、对弈、观花、梳妆、采莲、乞巧、赏月、观菊、刺绣、博古、踏雪12个场景。其中,“乞巧”生动展现了宫廷女子乞巧的画面——七夕之夜,女孩们会在庭院中放一碗水,将一束针散放其中,静观针在水中呈现的图案,图案越好看,代表投针者的手越灵巧。画面中的10名姿态各异的女子,有4位正专注地看着碗里的针影,神情满是期待,有的在与身旁伙伴攀谈。她们衣着华丽,服饰纹饰精美,发髻高挽,发间点缀饰品。画面远处有梧桐树,桐荫之下是宫苑的一处清幽庭院。这幅画的画风借鉴了西洋画法,笔制工细严谨,赋彩鲜艳明丽。
除了呈现古代女性的娱乐休闲生活,《月曼清游图册》也反映了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她们所承担着劳动和育儿的社会分工。同在“生活情态”单元,清代的《宫蚕图卷》就详细记录了古代女性从养蚕到制衣的全部劳动过程,包括采桑、饲蚕、分箔、上蔟、选茧、煮茧、祀神、制丝、染色、纺织、捣练、熨烫、裁剪。展览还很贴心地将长卷中的各个加工步骤提取出来,以图片的形式挂于墙壁,颇有科普意味。
同在展厅廊道区域展出的清代闵贞的《采桑图轴》,是该区域内唯一的一幅挂轴,以墨笔绘制,呈现单一人物画像,看似平平无奇却围聚了不少观众。人们都被画中女子“昂首以对”这一独特形象所吸引,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你看这女子,多有活力啊!和其他仕女画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一位观众对同伴说道。同伴点头回应:“是啊,她的姿态真矫健,充满了生命力。”周围还有几位观众模仿着画中女子的姿态合影,沉浸在对古代劳动妇女那种健壮活泼之美的赞叹中。
曼妙的佳人形象,多彩的生活状态……“千秋佳人”里,一幅画就是一段故事,一幅画亦是一段历史。
从东晋仕女画中体现的礼教规范下的女性角色,到唐代女性呈现的自由与自信的风貌,从宋代女性受礼教约束的内敛含蓄,到明清女性在封建压迫下的坚韧与哀愁……这是一场仕女画的“盛宴”,也是一次对艺术作品中古代女性印迹的找寻,而透过仕女画在不同时代风格的流变,我们也能在这些古代女性的生活态度、精神面貌、悲剧命运中,看到女性社会地位与生活状态的变迁。并且看到,无论生存环境是礼教的束缚、盛世的开明还是封建的桎梏,女性意识都在不断觉醒与成长,成为推动女性自我价值实现和社会发展的动力。
这些笔墨丹青中的女性,都是传奇的书写者。
从策展人邢陆楠的口中得知,这些已经展出的仕女画作品在撤展后将进入休眠期,最长达3年。这些画作虽然会暂时沉寂,但它们承载的文化记忆却不会消逝。它们就像是历史的使者,向我们诉说着画中女性的故事,并告诉我们,女性在任何时代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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