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门的天空_新浪财经

转自：沈阳日报

　　□谵小语

　　北宋政和二年（1112）正月十六日，帝都东京上空忽然云气飘浮，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仙鹤，盘旋于皇宫之上，鸣叫阵阵，不肯离去，其中还有两只竟落在宫殿屋顶两个高大的鸱吻之上，引得皇城无数百姓驻足观看，宫中的文武百官也非常惊诧。良久，鹤群迤逦翱翔，向西北方向飞去。

　　皇宫里的天子也亲睹此情此景，他兴奋不已，认为是祥云伴着仙禽前来帝都告瑞，于是欣然命笔，将此情景绘于绢素之上，即为《瑞鹤图》(前不久在辽宁省博物馆“山河与共——辽金历史文化主题文物展”中展出），画后题诗并序。以上信息，我们就是从其题跋中获取的。他就是后世口中“被当皇帝耽误了的艺术家”宋徽宗赵佶。

　　曾经有专家学者从动物学、力学的角度对《瑞鹤图》进行分析，认为仙鹤是不可能这样站在鸱吻上的，这对于醉心于写真、写实的宋徽宗来说，是令人疑窦丛生的错误，进而对该画卷的真伪质疑。宋徽宗真的不能画出落在鸱吻上的仙鹤吗？我想说的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看，这样的观点可能不无道理，但持类似观点的专家，可能对于中国古代艺术还缺乏足够的了解。宋徽宗的确在写实绘画领域有着极深造诣，但这并不代表他反对写意，正如在书法上他独创了工整的瘦金体，但同时擅长狂草。写实与写意看似矛盾，实则两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用辩证法理论说，两者是对立统一的。宋徽宗的《瑞鹤图》便是写实与写意两种绘画传统和风格的有机统一：真实的事件、逼真的宫殿与白鹤，浪漫的青天祥云和梦幻般的画境，两方面的融合造就了古代绘画史上的旷世杰作。

　　宋徽宗认为，这一景象属于是“仙禽告瑞”。事实上他一贯痴迷于对这类祥瑞之象的描摹，比如他还画过一幅《祥龙石图》，称那块太湖石呈“瑞应之状”“挺然为瑞”。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信奉道教，对于天启神助之类事象非常敏感；另一方面，大力强调和渲染祥瑞之兆，恰恰是对内心忧惧的抵抗，“祥龙”“瑞鹤”所谶纬的正是他的国族之命运。显然，这类作品的象征意义、政治意义已经超出了艺术造型本身的审美意义。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将艺术与政治挂钩的扩大化解释，实则反映了一国之君欲借此稳定朝廷、安抚民心的主观愿望。但是从流传下来的大量宋徽宗作品和那个时代所形成的艺术高峰来看，他对艺术是真的有一颗挚爱之心的。

　　《瑞鹤图》中落了仙鹤只露出屋顶的宫殿，其实是当时皇宫正门宣德门的主楼，宣德门在北宋皇宫的建筑布局中占有标志性的重要地位。它是北宋东京皇城的正南门，是北宋皇宫的标志性建筑。它原为唐汴州城的鼓角门，有两个城门洞，形制比较简易，后历经五代到了北宋，宋太祖将城门洞扩为三个。在《瑞鹤图》中，可以见到的就是三个屋顶。政和八年（1118），宋徽宗又将城门扩建为五个门洞，此时的宣德门由门楼、左右两朵楼、东西阙楼及两侧斜廊组成，呈“凹”字形的平面布局。

　　没过多久，时间就到了宣和年间（1119—1125），宋徽宗下令铸造了一口青铜大钟，准备悬挂于宣德门下。这口钟全高1.84米、口径0.81米，分钟顶、钟身两大部分组成。钟顶纽高0.47米，占铜钟全高的1/4，浮雕两条坐龙和火焰珠。钟身有三铉纹线，分为五层，第一、二、三层为卤簿仪仗图和宫殿建筑图，第四层为山水饰纹图，第五层为口缘层，沿口有八脚，每脚铸有神仙图纹。钟体高大，铸造精美，其中的宫殿建筑图便是北宋皇宫标志性建筑宣德门的完整图案，因而颇受专家学者们的关注。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建筑历史学家傅熹年教授就认为，如果研究宣德门形制，那么“现存形象资料中最有参考价值的是辽宁博物馆所藏北宋铜钟上铸出的一座城门浮雕”。

　　然而，这口青铜卤簿钟还没来得及真正发挥效用，便匆匆结束了它的使命。靖康二年（金天会五年，1127），金军攻占东京，掳走了四十六岁的宋徽宗和二十八岁的宋钦宗，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变。城破时，部分宫中珍宝被金军抢夺，部分珍宝散佚宫外。被抢夺后和徽钦二帝一起北上的，就有卤簿钟。因此卤簿钟下缘朱雀开光的火焰珠左侧近口沿处有一行金国检验青铜器物的官员验记刻文：“右街僧官（押）宛平县仰山院（押）。”散佚宫外的就有《瑞鹤图》，后由元胡行简、明项元汴、吴彦良等人递藏，最终入清宫内府，备受乾隆等皇帝珍爱，钤有“乾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等若干玺印。

　　清王朝大厦倾颓之时，末代皇帝溥仪以赏赐溥杰为名，将一些书画经天津运往长春伪皇宫。1945年，日本侵略者大势已去，溥仪经过精挑细选在伪皇宫中带出数箱珍贵书画欲乘机逃往日本，途经沈阳时为人民解放军及苏军截获，此批重要文物随即被护送到东北银行代为保管，其中就包括《瑞鹤图》。1950年，劫后余生的《瑞鹤图》等一批清宫散佚书画入藏东北博物馆，终得安顿。东北博物馆，即新中国第一座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的前身。

　　金人将卤簿钟掠运到燕京（今北京）宛平县仰山寺。后来，好大喜功的乾隆见到此钟甚是喜爱，以至于不惜在钟上磨掉两个人物后刻下“大清乾隆年造”的铭文，一如他在无数字画上盖了自己的印章以宣示所有权，然后又将其运至承德，值镇热河行宫。清灭后，官居热河省都统兼省长、东北边防军副司令等职的汤玉麟之子汤佐荣将卤簿钟从承德运至奉天（今沈阳）汤家公馆，北宋青铜卤簿钟就此结束颠沛流离的日子，因为汤玉麟公馆后来成为了东北博物馆所在地，即辽宁省博物馆旧址。就这样，宋徽宗赵佶真迹《瑞鹤图》和北宋卤簿青铜钟都成了辽宁省博物馆的藏品。

　　1135年，宋徽宗卒于位于今日黑龙江哈尔滨的五国城囚所。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宋徽宗应该明白，卤簿钟再也不会为他的大宋鸣响；而我们不知道的是，1112年元宵节后宣德门上空那群漫天飞舞仙鹤，有没有去接引这位失败的人间帝王破碎的灵魂。他的王朝已灭。许多年后，灭宋之金亦归于寂灭。纸寿千年，也许有一天幸存至今的《瑞鹤图》也会消失，而青铜卤簿钟则一直在抵抗岁月的锈蚀。尊荣、权力、财富，这些都可以在瞬间失落。最终，在天地之间得以永生的，惟有艺术之精魂和本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