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寂寥披图可鉴_新浪财经

　　山高月小

　　在浩若烟海的书法史长河，柯九思并不是众人皆知。多数书法论著对他的名字简短提及，并不着笔墨，然而他却频频出现在极为珍贵的传世书画题跋中，如《定武兰亭》宋拓本、历史上首幅水墨画《匡庐图》、《天际乌云帖》等。作为元代诗、书、画三绝的鉴书博士，柯九思过手的大作甚多，他的题记或为鉴藏一锤定音，或串联起同时期群星间的翰墨相与，手书墨迹穿越历史烟尘，让沉寂的往事历历在目。

　　南朝谢赫的《古画品录》中一句经典：“明劝诫、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本是说作画的人有如此意图可达到如此效果，然而用在书家身上，可谓异曲同工。欣赏书法作品的人，领略诗文自不必说，从笔法、结字、章法中体悟彼时彼刻的创作情境、心理，又从运笔、用墨，点画的形状，结构的收放、欹斜等细微特征辨别作者的个性标签，在没有款识的作品中判别作品诞生的来源，非文江学海之大儒可为。柯九思便是元代不足百年历史中最重要的书画鉴藏家。

　　宋拓《定武兰亭》近来在多个大型展览中出现，柯九思藏本是公认的最佳三个版本之一。天历三年柯九思家藏宋拓本呈为文宗欣赏，之后得以物归原主。此本拖尾有康里巎巎、虞集、赵孟頫等题跋。在薄如蝉翼的纸上拓印的千古文物，流转至今，墨色淡褪，虽为五字已损本，却极为珍贵。此拓本为柯九思家藏，然而，这并不是他唯一的重磅藏品。东晋墨迹绢本《曹娥碑》为更远久的珍品，原碑刻已不复存在，传为王羲之所书。柯九思在韩愈、怀素、赵构、赵孟頫之后也写有跋文。他30岁时家藏自比米芾，虞集说他“多蓄魏晋法书，至宋人书，殆百十函”。柯九思的收藏实力令人惊愕，这得从他的家世谈起。

　　超豪华朋友圈

　　柯九思（约1290-约1353）字敬仲，号丹丘生，请留意，这可不是《将进酒》里的“岑夫子、丹丘生”，完全不是一个朝代的人物。此丹丘生出身簪缨世家，生于浙江仙居（今属台州）。其父柯谦（1251-1319）曾任翰林国史院检阅，柯九思为其第三子。柯谦于大德元年（1297）转至江浙任职，柯九思随父寓居钱塘十年之久。在江南文化圈，谈诗论画的文人雅集时常发生，父亲参与书画鉴赏题跋的活动让柯九思从小耳濡目染，他不仅饱读诗书、钟情书画，更聪颖非常、过目即诵。如此一位满腹学问的才子自然像等待被发现的珍宝，只需等待一个时机。正如在湖州隐居只问诗文的赵孟頫（1254-1322），终有一天被搜罗贤才的元世祖忽必烈发掘并重用，至英宗历五代恩宠。至大三年(1310），赵孟頫再奉诏入京，拜翰林侍读学士，弱冠年华的柯九思在大都陪同56岁的赵孟頫，立即成为忘年之交，从此艺术创作和鉴赏也深受赵孟頫影响。柯九思的“时机”于天历元年（1328）游学建康开始，他与生活在江南并拥有深厚儒学情怀的怀王图帖睦尔成为好友，怀王对柯九思的才华非常赏识，不久怀王即位为元文宗。文宗朝设立奎章阁学士院，设书史一人，专门负责钟鼎彝器和书画鉴别，此人即为柯九思。在太液池（今北海公园）畔，文宗经常与柯九思、虞集（1272-1348）等儒臣讨论书画，柯作画，虞题诗，“宠顾日隆”。虞集在柯九思南归之后寄词《风入松·寄柯敬仲》，给后世读者再现了当时的情形：“几回晚直金銮殿，东风软、花里停骖。书诏许传宫烛，轻罗初试朝衫。”在朝与顶流文儒共事的数年间，鉴书博士的工作成绩从几件传世经典中略见一斑——《定武兰亭》的尾跋，被御赐王献之《鸭头丸帖》，唐胡虔《汲水蕃部图》题跋，鉴藏南唐赵幹《江行初雪图》，荆浩《匡庐图》的题诗，郭熙《树色平远图》、何澄《归庄图》的跋文，跋赵孟頫《秋郊饮马图》……汉儒们在朝廷拈笔书画、诗琴相合，满朝汉文化氛围逐日升温。然而因为受到妒忌排挤，柯九思不得不于至顺三年（1332）文宗逝世而南归。此后的光阴，柯九思在吴中与名士交游，与倪瓒、杨维桢、张雨等多有交集，江南私家收藏进一步打开了柯九思的视野，扬无咎《四梅图》的题跋、苏东坡《天际乌云帖》跋文等均在这一时段产生，这些作品无一不是史诗级大作，柯九思的书法题跋也佐证了作品的有绪流传。

　　从劲拔到婉约

　　鉴书博士柯九思不仅仅是元文宗朝的鉴赏家，也是元代书家中风格突出的代表，四体八法俱能起雅去俗。传世作品以行楷书为主，多见于名作题跋。早期书法呈现欧阳询欧阳通父子的特征，铁画银钩，亦有平正中见险绝的风貌。中期行书逐渐融入李北海的风格，有雄健敦厚的意味，与赵孟頫书风神似，晚期更见王羲之、颜真卿等诸家风采集于一身。

　　《唐胡虔汲水蕃部图》跋尾，可见柯九思、虞集、李泂、揭傒斯四人不同书体，鉴书博士首跋，大约书写于至顺元年（1330）到至顺二年之间。《老人星赋》是柯九思在四十三岁所作，结体严整，中宫紧缩，左右开合，呈现飘洒之姿，笔法劲健，笔锋明晰、棱角分明，乌丝栏内排布疏朗，给人俊秀雅逸的松弛感。长卷后隔水有叶恭绰（1881-1968）手书“共和丙寅得于京师，吸欧李之精英，为赵虞之劲敌。”这位近现代收藏家点评柯九思吸收欧阳询和李邕的笔法特征，在当朝是赵孟頫和虞集的对手。把他的书法与赵孟頫并驾齐驱并不完全令人信服，但从年龄以及学识上，柯九思追随赵孟頫进入到书法“复古”之风的这一事实是广为大家认可的。

　　小楷抄录《九成宫醴泉铭》秀逸质朴，初见有魏晋风度，以王羲之笔法为主，细读能发现欧阳询和颜真卿的笔意，可见博采众长之风貌。写于至正壬午（1342），是晚期纯熟之作。

　　唐人将法度规范化，而至宋，书家们又打破法度、崇尚散漫自由和个性化，元代以赵孟頫为代表的文化圈首领，倡导反宋人之道，强调法度的精微化。从赵孟頫到鲜于枢，从擅章草的邓文原、追晋人的虞集、偈溪斯，到摹唐人的柯九思、张雨，包括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杨维桢等等，书画家们不仅通过“复古”复活了各种古书体，钟鼎文、石鼓文、汉隶、章草重新成为潮流，也在书家中造就了一种新的“尚韵”气象，后人称为“尚态”。在时代背景下，晋人呈现出的超逸通达很难在元代蒙古贵族的压制下自由抒发，他们的谨小慎微试图逾越唐代的法度，而学习晋代的神韵，在精神气质上呈现出一种可望而不可达的遗憾。

　　以书入画写墨竹

　　《石渠宝笈》收录柯九思名下山水竹石画作11件，他的墨竹作品乾隆皇帝尤为喜欢，曾多次在画上题咏。画竹的大家前有文同、苏轼，后有吴镇、板桥，名家云云，柯九思画竹却与众不同，后人评他“绝爱鉴书柯博士，能将八法写疏篁。”书法里的笔法与画竹的笔法一一映照，写竿用篆法，竹节有篆籀笔意，枝用草书法，疾风飒飒，写叶用八分法，波磔飘逸，或用鲁公撇笔法，丰腴骤收。画木石的皴法也有折钗股、屋漏痕之意，完全是书法用笔之于水墨画的教科书。虞集赞赏他的墨竹 “用笔圆润，有篆籀法，亦恨扬（补之）不能知此也。今鉴书博士丹丘生忽用此法写生，大快人意，存浑厚之意于清真，去衰陋之气为纤弱，所以为佳也。”

　　1338年，49岁的柯九思在倪瓒书斋清閟阁留宿，一时雅趣顿生，挥笔就墨写两杆新竹，是为《清閟阁墨竹图》。这幅纸本水墨画属他晚期的代表作，画面中左侧的竹较为茂盛，叶片用墨显浓重，整体上仰，然细看，则浓淡相济，深墨为面，淡墨为背，亦有随风影影绰绰之动态，竹竿多用淡墨，竹节处用墨稍浓，款识“至元后戊寅十二月十三日，留清閟阁，因作此卷，丹丘生题。”正如元朝国子祭酒刘铉所赞叹的“晴雨风雪，横出悬垂；荣枯稚老，各极其妙。”以书入画并不是柯九思的独创，他深受赵孟頫的影响，非常认同“书画同源”。中国书法与中国画的关系赵雪松在《秀石疏林图》自题诗中早已点明：“石如飞白木如籀，写法还于八法中。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

　　柯九思藏本《定武兰亭真本》

　　卷（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25cm×66.9cm

　　款识题跋：鉴赏跋：隔水一王文治行书题跋：定武兰亭真本。元柯九思旧藏。今归经训堂毕氏。丹徒王文治记。

　　柯九思小楷《九成宫醴泉铭》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立轴纸本

　　31.7cm×26.8cm

　　释文：略

　　柯九思行楷

　　《老人星赋》

　　荣宝斋藏

　　长卷纸本

　　25cm×268cm

　　释文：略

　　柯九思《墨竹图卷》

　　上海博物馆藏纸本23.4cm×87cm

　　款识：熙宁己酉湖州笔，清事遗踪二百年。人说丹丘柯道者，独能挥翰继其传。予旧藏东坡枯木丛竹一小卷，每闲暇，于明窗净几间，时复展玩，不觉尘虑顿消，颇得佳趣耳。一日友人赠我文湖州墨竹一枝，与坡仙画枯木图高下一般，不差分毫，喜曰此天成配偶也。如张华之雄剑遇雷焕之雌剑，遂合于延平之津，神物有对，终必合也，此卷亦然。遂粘为一卷，名曰二妙，事岂偶然哉？至正十五年岁在乙未十月上浣，高昌伯颜不花苍岩谨识。济南邢侗子愿鉴定。

　　非幻道者丹丘柯九思敬仲画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