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影的幻化之中|米尔_新浪财经

转自：人民政协报

船刚刚离岸，我的在英格兰高地上遭受了一个星期风吹雨淋日晒霜侵的面颊，突然得到和风的抚慰，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耳畔竟想起了一位诗人的低吟：

我久久凝望，却想象不到

这奇景赋予我多少财宝。

每当我躺在床上，

或默默沉思，或心神空茫，

它们常在我心灵中闪光。

那是孤独中的福祉，

于是，我的心胀满幸福

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

这是英国著名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杰作《水仙花》中的句子。这么优美的诗句，是在温德米尔湖畔写出来的，而我现在就在温德米尔湖上。

一

狭长且曲折的湖，每一处岸边，每一叠波浪，都是视线最宜停落的地方。驶出港湾的游船，首先经过一座小巧的岛屿，天哪，它是岛吗？我没有看到任何一片陆地，只是一团浓绿在水波上漾动，那精致可爱的样子，仿佛是一朵睡莲，一朵蓬松的梦境。恰在此时，在那绿茸茸的梦境里，一只红色的双人桨小艇钻了出来，那是一对少男少女，桨在他们手中，犹如彩虹在风的手中。浪中的裙裾，舞动的绚丽，载着他们的小艇，箭一样射向了澄碧的波心。温德米尔湖，成了他们的伊甸园。

温德米尔湖并不太大，只有16平方公里，只不过是杭州西湖的两倍；比之武汉的东湖，它的涵浸的水波却是少了一倍还多呢。中国不缺美丽的湖，也不缺湖的欣赏者。春秋两季特别是黄金周，西湖人满为患，年年若是。我的家在武汉东湖边上。杭州西湖，我去过多次，湖心亭赏雪与荷风中泛舟，不同的游历带给我不同的诗情。初临英国的温德米尔湖，我依然陶醉这异国的湖山，不一样的风情，不一样的妩媚，不一样的生动，让我从一幅油画，走进另一幅油画……

温德米尔湖的波浪，犹如九寨沟的五彩池，酷爱运动的英国人，没辜负这一湖翡翠。温德米尔湖有很多湖汊，几乎每一个湖汊，都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从湖区管理局的网站中得知，湖区有五个登记注册的帆船俱乐部。

游船所经之处，见到各种各样的船只：单桅船、三角帆船、舢板、钓船、皮划艇、冲锋艇……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港湾里停泊的，帆樯如街市，抑或“野渡无人舟自横”，更生动的，是那些“手把红旗潮头立”的运动着的船，桨手们踏浪、冲浪、劈浪、斩浪，或脚、或桨、或御风、或涡轮，各逞其技，各成其趣。

人与湖的互动，洋溢着温德米尔湖的青春。

二

青春，是生命力的体现。除了青春，温德米尔湖还有它的壮年与暮年，每一个生命周期，在这里，都得到了恰当且完美的体现。壮年的成熟与暮年的优雅，与青春的活力完美地融合，使得每一个年龄段的人，都能找到他的兴奋、快乐甚至忧郁。

温德米尔湖的形成大约在17000年至15000年之间。两千多年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过于漫长，但对于自然来说只是一个瞬间。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感到时间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概念。在那个瞬间里，温德米尔湖至少经过了六次冰川的消退。从寒冰铺地到湿润如玉，时间打败了所有强大的对手。百丈冰舌千仞冰瀑的消失，坚硬的火山岩或松软的页岩沉淀了下去，成为一片贝叶状的湖盆。自然很难接受人类对它的改造，但它自己却从未停止过雕琢与修饰，无论是布拉迪河还是罗迪河成为它源源不竭的水源，还是将利文河作为它唯一的出口，这一个过程恐怕也经历过三千年。所以说，眼前的这一座湖，乃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

年轻人看到它，会说“我要与浪花拥抱”；中年人看到它，会说“守护温德米尔湖的生态，既是享受，也是责任”；老年人看到它，会说“在这美丽的湖山徜徉，是我今年最美好的假期。”

而我的确是在暑假来到了这里，凭栏远眺，我的眼睛不知疲倦。

不知不觉，游船从浅草清澜的林岸拐一个弯，驶入一片衔着远山与古老城堡的水域，船尾浮漾着一条银白的弧线——那是涡轮犁出的彩虹。在彩虹的怀抱里，碧波里的倒影丰富起来，城堡堆金，牛羊出浴，祥云散花，路标如凫。

甲板上站满了游人，没有喧哗，没有惊呼，所有人都那么安静，仿佛都沉入了瑜珈或成为入定的头陀。

游船驶入更加阔大的湖面，山脊下的麦田褐黄着、赭黄着、明黄着，深深浅浅，参参差差；接着又见浓荫匝地，杂树蔽天的森林，它们飘逸着、摇曳着、浸染着，重重叠叠，郁郁苍苍……

行行复行行，我是迷不知终其所止了。这时，游船拉响了汽笛，靠拢了一个临水的小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的词，让我有了一个英国版的体验。

三

游船系缆的小镇叫鲍内斯。它与温德米尔镇属于温德米尔湖区的姊妹镇，一在湖之头，一在湖之尾。渡轮在两镇之间穿梭。铁路未通之前，湖区的主要渡口是在鲍内斯。交通的利器改变了鲍内斯的命运。但鲍内斯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地方。它有几家博物馆值得你前往一看。作为十八世纪就已兴旺的小镇，它有很多故事等待有心人前来发掘。

一个只有16平方公里的湖泊，不要说搁在中国，即便是湖北省，也有数十座之多。但在英国，温德米尔却是全国最大的湖泊。中国境内的湖，最具人文精神的，杭州的西湖允为第一。温德米尔湖涵润的艺术与历史，毫无疑问，可以与西湖媲美。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又要抄录几句威廉·华兹华斯的诗：

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地方

能在如此狭窄的范围内

在光影的幻化之中

展现出如此壮观优美的景致。

用英文诵读，音韵很是悦耳。但翻译过来，语言的艺术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湖山有幸，得到诗人的青睐。由此我想到明代的遗民张岱，改朝换代的社稷之痛，让他弃绝轩冕，隐居西湖。芒鞋竹杖，戴笠披蓑，他与西湖朝夕相伴，沐着樵风，披着烟雨，蘸着烟霞，他写下了《西湖梦寻》《陶庵梦忆》两本书，锦绣文章，字字珠玑，一篇《湖心亭赏雪》，用极简又极美的文字，勾勒出西湖雪景的超凡脱俗。

千百年来，西湖不缺知己，白居易、苏东坡、柳永等等，甚至金国那位极富才华的废帝完颜亮，无不对西湖顶礼膜拜。但我认为，西湖的第一知己，还是张岱。

同样，喜爱温德米尔湖的英国作家、诗人、艺术家也很多很多，但它的心心相印的知音，威廉·华兹华斯仍为首指。

华兹华斯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温德米尔与格拉斯米尔两个相连的湖畔。作为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之一，他与另外两位好友柯勒律治、骚塞一起，成为温德米尔大湖区“湖畔诗人”的三剑客。他们隐居在此，吟啸在此，切磋在此，狂狷在此。因为他们的存在，湖区的岁月变得起伏不定；因为他们的行吟，湖畔的朝夕变得风雨绸缪。200多年前，英国的诗坛是时代潮流的风向标，三剑客声闻遐迩，骚塞与华兹华斯，最后都被喜爱艺术的皇家封为了“桂冠诗人”。

四

归程了，渡轮向晚。层层叠叠的青山上有层层叠叠的霞光；闪闪熠熠的浪花上有闪闪熠熠的桨片。湖鸥在白帆之上飞扬，村落在夕阳之下静恬。

过不多久，我就看到了温德米尔镇码头上的彩旗在向我招手。有那么一会儿，我生出了惆怅，这既是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更是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前些时，曾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后院的康桥，即徐志摩“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地方。徐志摩当时的无奈也正是我当下的心情。

回到下榻的半山上的希尔维特酒店，我房间的阳台，可以俯瞰整个温德米尔镇及镇外的湖波。英国的夕阳比较长久，从晚六点到八点，夕阳一直在我的阳台上跳跃。我们一家三口将晚餐搬到阳台的小圆桌上，对着即将隐进远山的夕阳。我举起了酒杯，当然，杯子里盛放的不是威士忌，而是我从中国带来的白酒。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