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鲁大学教书时期的老舍,已经发表了旅英三部曲等作品,但其代表作《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尚未问世。可以说,这个时期是老舍文学事业的上升时期,此时吸取中西诗学的精华而形成的文学观念,对老舍以后的文学事业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事实上,正是在这种“文学解释人生”文学观的指导下,老舍的文学事业开始迎来辉煌。
□于伟
“文学解释人生”的文学观
老舍常说,自己二十七岁以前的职业和趣味是教书与办学校,可是二十七岁以后到英国却将自己培养成了作家。老舍回到国内后,时常跟周围的朋友念叨,他想“弃教从文”,不再当教书匠,打算全神贯注于文学创作,做个职业“写家”。可是,几乎没人赞成他的这个想法,大家觉得仅靠写作是难以维持这个家庭的,老舍只好妥协,接受了齐鲁大学邀请,到校担任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兼文学院教授。
“文学概论”是老舍到齐鲁大学第一学期开设的课程。1984年被学者重新发掘出版的《文学概论讲义》一书,就是老舍当时授课时编撰的教材。学界一般认为,这本颇有价值的书,展现了作为文学教授的老舍在20世纪30年代对于文艺理论的独特把握和阐述,“老舍没有念过大学,却通过长期不懈的自修,研读了古今中外多种文学理论著作,仅从这份讲义中援引的大约140位不同国别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学者的著述,就能够窥见作者所下功夫之深”。老舍在这本书引言中说,“我们是生在‘现代’,我们治学便不许像前人那样偏狭。我们要读古籍古文;同时,我们要明白世界上最精确的学说,然后才能证辨自己的价值何在”。鉴于这本书是老舍初到齐鲁大学教书时编写的讲义,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老舍在伦敦期间阅读英语文学与文论作品的凝结,亦是其文学创作时心得体会的结晶。
讲义开篇,老舍就提出了自己所秉持的文学观“文学是认识生命、解释生命的”。见识过“世界上最精确的学说”老舍,对传统文论中将文学作为相面、观人、载道、明理的工具以及“文必两汉,诗必盛唐”的模仿古人的创作论很是反感,却对“吟咏情性”的文学观念情有独钟,他激赏陆机、司空图、严羽、袁枚等人的诗论:“诗是心声,诗人的宇宙是妙悟出来的宇宙;由妙悟而发为吟咏,是心中的狂喜成为音乐。”老舍褒奖“独抒性灵”的文学观念,有着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诱因,是他在西方文学观念烛照之下,对传统诗学的新发明。
正是在“文学是解释人生的”这一观念主导之下,老舍确立了“感情、美、想象”为文学的三个特质,作者用作品解释人生,故能与读者心灵相通,足以打动人心,作品追求无功利的美,描画一个理想的生活场景,才能吸引芸芸众生到另一境界中体会人生,而作者运用强大的想象力,将人、物、风景冶为一炉,才使得其追求的“美”得到集中的绽放,增强了艺术的感染力亦即感动人心的强度,也才能使作品解释人生走向成功。老舍说,文学的功能到底是什么,是载道?是教训?都不是,或者说都不完全是,他说从文学的三个特质来看,文学的功能就是解释人生。
据统计,老舍在讲义中援引了大约140位不同国别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学者的观点。在诸多西方哲人、诗论家中,有两个人特别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分别是沃斯福尔德(W. Basil Worsfold,1858-1939)和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鉴于沃斯福尔德在大学讲授文学课程的讲义——《批评原理》曾于1924年再版,老舍也是1924年抵达英国伦敦,我们可以推测老舍在英国期间应该接触到并通读了沃斯福尔德的包括《批评原理》《文学批评》在内的相关著作。这样,老舍1930年回国之后开设《文学概论》课程、编写《文学概论讲义》,才能将此书作为重要参考书,一再引用书中的观点。可惜,老舍在济南的藏书在抗战期间不慎遗失,否则学者们也许就可以从中找到沃斯福尔德的这两本英文著作了。
老舍在讲义中论述为什么诗是生命与自然的解释者时,援引了阿诺德在其《评论集》中的一段文字,“诗的力量是它那解释的力量;这不是说它能黑白分明地写出宇宙之谜的说明,而是说它能处置事物,因而唤醒我们与事物之间奇妙、美满、新颖的感觉,与物我之间的关系。”有意思的是,沃斯福尔德在其著作中也援引了这样一段文字,而且比老舍所引更长。这样,我们也就找到了老舍“文学解释人生”文学观的真正起源。
在齐鲁大学教书时期的老舍,已经发表了旅英三部曲等作品,但其代表作《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尚未问世。可以说,这个时期是老舍文学事业的上升时期,此时吸取中西诗学的精华而形成的文学观念,对老舍以后的文学事业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事实上,正是在这种文学观的指导下,老舍的文学事业开始迎来辉煌。
《骆驼祥子》的悲剧结局
《骆驼祥子》写于1936年,1937年开始在《宇宙风》连载。老舍说,写作《骆驼祥子》的念头产生于从朋友那里听说的一个车夫的事情,“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老舍敏锐地感觉到“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朋友又讲起了另一个车夫被军队抓去却转祸为福,趁军队调动之际牵了三匹骆驼回来,这一下《骆驼祥子》故事的核心都有了。没有人比老舍更了解人力车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跑出的“风景”了,这位朋友口中的人力车夫的故事激活了他头脑中关于车夫的记忆,点燃了他关于人力车夫生活与工作的想象力,车夫买车卖车“三起三落”依旧受穷的故事,成为了老舍需要解释的社会与人生问题。
老舍想要知道为何日复一日穿梭于大街小巷辛苦工作的车夫们生活得不到改善,他以祥子为主线描画车夫群像、三教九流,他写车夫“风里来”“雨里去”的遭际与辛苦,他写车夫的志向、家庭、儿女,他把所听来的故事“变成了一个社会那么大”,他说:“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的、表现在语言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劳苦社会。”老舍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要寻找车夫困苦生活得不到改善的根源,他要摹画并为这个劳苦社会开药方,他敬重祥子的体面、要强,他痛惜祥子的自私、堕落,他通过祥子的遭际批判那个残酷的社会,他由祥子的遭际慨叹个人主义的穷途末路,但没有为读者和民众找到出路。老舍对此耿耿于怀,“在书里,我虽然同情劳苦人民,敬爱他们的好品质,我可是没有给他们找到出路;他们痛苦地活着,委屈地死去”。
老舍在英国期间颇受小说家康拉德的影响,康拉德作品中时时流露的那种虚无、悲观的思想情绪,对此时的老舍影响颇大,老舍自己说“Nothing,常常成为康拉德的故事的结局。不管人有多大的志愿与生力,不管行为好坏,一旦走入这个魔咒的势力圈中,便很难逃出……他并没有什么伟大的思想,也没想去教训人;他写的是一种情调,这情调的主音是虚幻。他的人物不尽是被环境锁住而不得不堕落的,他们有的很纯洁很高尚;可是即使这样,他们的胜利还是海阔天空的胜利,nothing。”老舍写这段话的时间是1935年,按照时间来看,此时他还没有要写《骆驼祥子》的念头,可是通读这段话,我们好像已经看到了祥子的要强、不幸、挣扎与堕落,《骆驼祥子》的故事情节走向以及悲剧结局,都深刻回应了他的偶像——康拉德。
老舍对康拉德的研读与接受,影响了他对以祥子为代表的人力车夫命运的观察与解释,尽管老舍在小说中刻画了一个老车夫,说出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正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去治它们,你说是不是?”祥子听了这段话,只理解了前半句,他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但他选择了“躺平”,尤其是在得知小福子的死讯之后。老舍没有给祥子安排觉醒之路,而是让他在堕落的路上滑向深渊。《骆驼祥子》通过对祥子从要强到堕落整个历程的描写,对祥子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老北京社会环境的刻画,使得如祥子一样的车夫们明白了自身的处境,但遗憾的是,老舍囿于自身知识视野的局限,没能开出解决这一社会问题的真正药方。
(本文作者为文学博士,中国老舍研究会理事,任职于北京语言大学,文中小题目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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