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班级里全是新面孔。我去不同的村庄家访,见到的大多是留守老人,孩子们的父母外出务工,由这些老人接送他们。
这些老人又大多性格倔强,似乎是饱经风霜的结果。他们不善言谈,一旦说话,话语则像是一块一块的,沉重而带有棱角;有的甚至带着提防,以为我是来批评他(她)的孙子孙女,同时来追究他(她)的责任。慢慢地,老人了解了我,脸色逐渐缓和,话也多起来。交谈中,有的老人竟抹起眼泪,诉说生活的艰难和苦处。我急忙安慰老人,为自己看到一些真实的情况而感到不安。
这些老人都像大树一样,曾经庇佑过自己的儿子女儿,在风烛残年又担负起守护孙子孙女的责任。不过,这真的是他们应尽的责任吗?有位老人71岁了,视力听力均下降,一半身子歪斜僵硬,却开着三轮车,在高低起伏的乡村小道上一路颠簸,接送10岁的孙子读书。他们曾经摔过一跤,正不知道以后的求学路怎么走。在家访中,我得知距离他们不远有户人家,这个孩子50多岁的五爷住在那里,每天要接送另一个孩子回家、上学,便提议跟孩子的五爷结合,在天气和路况不好的时候,由孩子的五爷一起接送两个孩子。问题解决后,我却难掩心中的担忧和伤感:这个孩子的爸爸在宁波打工,留给他一部手机用来联系,奶奶却管不住他贪玩手机;还有,孩子的妈妈多年联系不上,是再婚还是发生什么意外,他们都不知情——提到没有妈妈,孩子眨了一下眼睛,眼泪就涌了出来……他的姐姐在镇上读初中。两个孩子,老人都要照管,可是她已经感到越来越吃力。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又能帮助他们多少呢?
大树一样的老人在这里随处可见,他们倔强沉默,春天来了,他们不是为了萌发新的枝叶,而是要再一次献出自己,更彻底地、更无怨地迎来可以预见的凋谢。每当下午放学,分散、聚合在校门口的家长多为老人,不仅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们,而是他们一下子就能让你眼热心酸。有的老人驼着背,佝偻的身影里藏着三代人的希望,他(她)早已不堪重负,却依然竭尽全力。他们并不是高大挺拔的树木,是那种有树洞、被岁月虫噬、又遭受过雷电击打的树木,粗壮却不完整,身形扭结而仍然张望着前方;从他们身上,既能看到痛苦,也能看到不屈。我们一个一个把孩子交到老人手里,望着他们离去的人影车影,心里在自问:我们今天一天的工作值得这些老人信任吗?孩子的童年在我们这里是变得重了一些,还是轻了一些?老人们以自己的不变期待孩子的变化,我们让孩子有变化了吗?
有一个老人当过民办教师,教数学。我问他能辅导孩子的作业吗?他说能。这同样是一个倔强的老人,他骄傲地抬着头,对我的家访不冷不热。他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和儿媳都有智力问题,另一个儿子和儿媳外出务工,留下3个孩子要他和老伴照顾。大家住在一个狭窄的院子里,院中十分凌乱,堆满了杂物,好长时间没有打扫过,可以想象他并没有多少时间辅导孩子。我看了看一个孩子的作文,她五年级了,却仍不会使用标点符号,铅笔字写得既歪扭又模糊。在我跟孩子讲解的时候,老人仍旧不看我,抽空连声说:“这学期,她进步很大,进步很大……”这个孩子在我的班级里,我也相信她会进步,可是仍需弥补她的不足。看到我态度诚恳,也不是过来找麻烦的,老人在我临走时站起来送我了好几步,还说欢迎以后再来。
渐渐地,我理解了这些老人,他们比我想象的要敏感,自尊心像树皮下面的木头一样坚硬,喜欢听好听话,但夸他们就像大树这种话我又当面说不出口,他们希望我懂得他们不但大有作用,而且把孩子们管护得非常好,在孩子的成长中他们的意义无可挑剔。
家访不是学校特别要求的,而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决心在开学后,尽快把全班的孩子家访一遍。每一次我都是骑着摩托亲自把孩子送回家,然后面对一个又一个老人。我说得多,他们说得少,孩子在旁边听着。我看得出来孩子们眼睛里的温热和快乐。老师的到来把大家聚到了一起,连我也感到我和他们是一家人,老人像倔强的大树一样,在高处默默地俯视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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