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岳
今年6月20日,是乔羽“乔老爷”离开我们两周年的日子。
想起2009年的端午节。
那天,继德一大早打来电话,相约同去看望乔老爷。知道乔老爷回乡的消息,我也很想他,只是觉得,老人千里迢迢来到故里,真的不好当天就去叨扰,想改在第二天。继德电话里却催促说:“别等明天了,乔老爷也想你了,在北京念叨最多的也是你。”
这真的对不起老人家。数年间工作忙些,北京去得少了,只在乔老爷回济宁时才去拜望。继德为写《乔羽传》几年中数次去了北京。筹划此书时,他约我做责任编辑。当时我是答应的,但每次约定去北京我却拿不出时间。为此书出力太少,当是愧对作者和主人公的,所以他动笔时我就谢却了。
还是听了继德电话安排。
与继德商定,乔老爷要出席市里的晚宴,我们不宜去太早。说好晚9点在酒店门厅碰面。
怕赶上堵车或打不着车,我决定早早陪家人晚饭,然后赶去约见。我惊奇地发现,一向吃饭不紧不慢的果果,这一餐的速度差不多拿了金牌,“爸爸,我能去见乔爷爷吗?”
一个13岁的女孩子的真诚提问。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忽视一个孩子的郑重,一个像我和许多人一样,听着唱着乔羽的歌长大的孩子。乔羽,不仅是一代人的乔羽,也不仅是济宁的、山东的乔羽……
我们来到香港大厦的10楼,见一个房间的门敞开着,闻声走出一人,正是乔老爷的长子,高大帅气的乔鲸。樊云松也在,他父亲是乔老爷的外甥樊运琪,一位德艺双馨的画家。
和云松见过几次;上次见乔鲸,约有10年开外了。我们正为阔别握手,果果从后面冒出头,礼貌而清脆地致意,“乔伯伯!”“呦,”乔鲸笑,“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来到隔壁房间,门依然是敞开的,客厅里偌大的沙发上,是那个熟悉的背影。越过猩红的地毯,我们悄悄出现在乔老爷面前。
还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永远亲切注视的眼睛,瞬间慈祥闪过,是让晚辈永久温暖的笑容。手拉手促膝而坐,仿佛来到“永远的家”。
用所有和家人一样的开场白,开始了我们的畅谈,牵挂与乡情,很快把一间清静的房子暖热。我把陌生的小果果介绍给老人,这孩子先深施一礼,清脆问候一声“乔爷爷好”,才迎上前去和老人握手。
“噢,好,好,你好。”乔老爷高兴地拍拍大沙发,“坐吧,坐这里。”又照看我们坐下。我和继德坐了单人沙发。
老人指着茶几上的水果对果果说:“你看看喜欢吃哪个,嗯——”老人选中了火龙果,说:“把这个切开吃。”“我家的水果大王”果果有些不好意思了。老人就笑,“喜欢哪个就吃哪个。”
想起第一次采访乔老爷时,我刚过20岁,也是这样被他当作邻家孩子照看的。采访的后半截,乔老爷切了西瓜,见我自己不拿,就端了送到我手上,我们一边吃一边继续采访。在老人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
我就对果果说:“乔爷爷让你吃,你就吃。”成了焦点,果果反倒腼腆了,小心翼翼拣了离自己最近的樱桃。乔老爷就开心地看着孩子吃,和蔼地笑着。
我替果果禀告说,能跟着拜见乔爷爷,又高兴又紧张,见了乔爷爷就不敢说话了。在学校表现不错,前几天竞选,当了文学社副社长……乔老爷就乐,“哦,好,好。”
“是叫清华风文学社,还是全国50强校刊,”我说,“原来的七中、四中、清华洞,您还有印象吧?”
“知道,知道,”乔老爷说,“我小时候还去那里玩。道观?”
“是。”
“我见过。还有老道。”
“是。现在搬迁另建了,还有道士呐。”
按照家乡的规矩,晚辈要先给老人敬烟、倒茶的,而今天的主人,依然沿用了家乡的习俗。
20多年了,每次的畅谈都是从第一支烟开始的;而每次的话题,都像是在老家济宁,我的长辈、街坊的府上,我们从济宁说到北京,从中国扯到世界。
慈祥的老人,让世界温润而美好。也是从第一次采访乔羽开始,我知道了,采访世界级名人是用不着提问单的。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引领你走进你那张纸片上没有的时间与空间。
1986年我第一次采访乔羽,他的外孙女孙迁悄悄地对我说,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乔院长、乔老,“你就叫我乔羽”,她模仿着姥爷的神情。这足以让一个“娃娃记者”惶恐,然而,这就是真实的乔羽。
茶几靠我的这端,是一份打印的电视片脚本。先看到解说人之一的张腾岳,一阵亲切;再看,都是“济宁”、“运河”字样,更有我熟悉的“河道总督”等等。
财神阁是乔老爷的出生地,跟39年后我的出生地文昌阁是一街俩名。济宁的街就这么怪,逢路口就断作另一个名,这是特点之一;其二,老济宁文物古迹多,无论街巷,若有地标级的参照物,则依照取名。乔老爷及我出生的这一条街,东有文昌阁,西有财神阁,就都做了街名。后来我家搬迁去了隔着东门大街的总府后街。有一次,在北京,我对乔老爷说:“您看咱的那条街,文昌、财神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都有了。”乔老爷就咯咯笑,“喔,还真是呃。”
这次,又说起总府后街,“不知道这个总府后街,和林则徐的河道总督官邸有没有牵连?”我问乔老爷。“唔,”这位20岁离开济宁奔赴延安的家乡人,沉吟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中搜索,片刻后答:“我不知道。”
我们聊着老济宁的时候,乔老爷的目光悠远、深邃着,像注视一条长河,转而又绽开抒情的笑容,“老运河,那船队出发的时候,很壮观的,开——船——嘞,载满货物的船,帆樯齐天,很有气势呐。”
“小闸口吧?我也常去那里的船上玩。老运河也给咱济宁人很多福利,像济宁人最喜欢吃的田螺……”乔老爷极认真地听着,“噢,屋(蜗)了牛?屋(蜗)了牛子!”是极标准的乡音。不知为什么,济宁人把田螺捆绑在蜗牛身上,嬉戏般读作“屋了牛”,因为吃着高兴,又给了个昵称“屋了牛子”。
这些年,我一直在解读这特别的词儿,方言总有其沿革或掌故,但从这“屋了牛子”的昵称,我读出了水产富庶且热衷烹饪美食的济宁人,由心底绽放的豪迈与怡然——济宁人喜欢谁,就在名字后面加“子”,比如张虎子、刘强子,最经典的当然还是男女老少都珍爱无比的“屋了牛子”。
谈兴正浓,乔老爷端起茶杯,我赶紧给加上点热水,“还热不?要不要倒出来点,再兑?”“嗯,没事,不凉。”老人又指着火龙果,招呼托着下巴专心听聊的果果,“看看有没有刀子,把那个火龙果切了你吃。”
果果越发不好意思,虽然喜欢火龙果,仍觉得太铺张,所以忙着拿起一串离自己最近,也最简约的樱桃,说:“吃这个就行。”
那晚,在欣慰中,更多的时间被留给了老人和孩子。连几次进来有话要说的人也不例外——看老人笑眯眯对孩子说话,叮嘱着吃水果,这些人也都俯身耳语,或欲言又止地退出了。他们都是当地的文化官员,其中我最熟悉的,是一直忙碌着的音乐文学家谢安庆。
怕误了摄制组商谈工作,也想着老人早点休息,我对继德说:“让乔老爷休息,明天再来请安吧。”老人家却笑:“我睡觉还早着哩,不要紧。”一直在里屋打点行李的佟阿姨,这时路过客厅,刚问声好,佟阿姨说:“你们聊,聊你们的,我这忙着呢。坐吧,坐吧。”
继德这边接了手机,说:“北京的一位朋友,一直想拜访乔老爷,正往这儿赶呢。”
“噢。”乔老爷回应。
我还是觉得“战线”别拉太长,“那咱先回去吧,”又转向老人,“您也歇一会儿。”
“我没事,”乔老爷笑着,顺势扶一下眼镜,“早着呢。来吧,来吧。”又指着水果对我说:“你吃,吃呀。”
围着老人,我们又分了一圈樱桃。“您也吃点水果吧?还是再续上点茶?”我问。
“唔,好,我也吃一个,”那熟悉的笑容,蛮有兴致地“浏览”着茶几,“吃个什么呢?樱桃吧。”
果果已捧了装樱桃的盘子,乔老爷从玲珑的果子里选中了红黄相间的两颗,旁边两颗深红的却被绕过了。我拎了红樱桃的梗,要换下被选中的两颗,乔老爷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又慈祥地看着孩子。我读得懂这关切的目光,但还是执意换了那两颗。
许多年,我一次次唱着听着乔羽的歌,一次次在北京、在山东、在能见到他的地方,咏唱与聆听,不再以记者的名义。这次,又一番佳果芳茗,乡情的风,在悠然的厅堂沉醉。
继德的手机再次响了,北京的朋友准备上楼了。
又一番北京与济宁的畅谈。直到谢安庆先生来说,三楼已安排好了,大家才起身,陪乔老爷去电梯间……
那天的记忆,乡情与夜风,从来不曾消散……
视觉中国 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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